申時末,車馬到了滑州城。劉長明請示了崔白,繞州城而不入,直奔大河邊而去,要趁著還沒天黑,看看冰面上能不能行車。
遠遠地看到平野中突兀地聳起一座孤峰,南北長不過三四裡,東西寬不過兩裡,峰上古松參天,寺觀林立。
“這就是黎山。”劉大明介紹道,似乎這座山不用介紹,天下人都皆知。
崔白一頭霧水,腦子裡怎麽都找不到關於這座“名山”的記憶。
連續兩三個時辰的顛簸,崔白也覺得有點受不了,乾脆下了車,跨上掣電的鞍,跟上王宜年並轡而行。
看崔白目不轉睛地盯著三裡外那座孤山,王宜年又多說了幾句,“《尚書,禹貢》裡說,‘東過洛油,至於大伾’,大伾山就是黎山。大河在山腳下轉折,對岸就是白馬。”
說話間,黃河已在眼前。夕照中,如純金鑄成的冰面,從西面地平線上一線山脈中衝出,迎面撞上三十丈高的黎山孤峰,折向東北。
“此地竟沒有關隘?”崔白被眼前壯觀的景象所震撼,卻又迷惑不解。
“原來是有的。”王宜年伸手一指山腳下一片密密的房宇,“這是黎陽縣城,原來叫黎陽關。後漢光武帝以幽並二州取天下,在此立營。曹孟德戰袁紹,以此地為要衝。隋時建大倉於此,李密取之以養大軍。”
崔白望望山腳下那片房子,“沒有城牆啊?”
“早年被水衝毀,沒再建。”
崔白一時無語。由此渡河北上,直到千裡外的宋遼邊境,一馬平川,毫無險阻。黃河往東北轉向後,近百年間頻頻泛濫改道,留下星落棋布的湖沼水泊與溝渠,這也是劉長明選擇了西路北上的原因。背後一百七十裡就是東京汴梁城,同樣是平疇。唯一的地理阻礙,就是眼前這條黃河,冬季還會結冰。
如此形勝之地,兵家必爭之所,沒有駐軍,城還坍圮多年,也未重築。
三裡路,騎著馬快走半刻鍾就到,河岸上一溜房舍,都是腳店食肆,酒旗迎風招展。
……
夕陽下,楊末疲憊不堪地騎馬走在山間羊道上。殘雪在這幾天的春陽中化了又凍凍了又化,早變成了一層薄薄的冰殼。好在騎的是從遼軍斥候那兒搶來的戰馬,雖然一步一滑,卻還能勉強前行。要換了自己那兩匹駑馬,就更麻煩了。
早晨伏擊兩個遼軍斥候後,楊末還是沒有成功地悄悄溜掉。先是被北面那個兩人組發現,在四五裡外就提前攔截到撤退方向。楊末隻好往西跑,西邊不到四十裡就能進山。
在曠野中追逐了不到半個時辰,後面又綴上來了兩個小隊,四騎。楊末在前,六騎在後,最近的時候,只差一裡地就被追上。
好在楊末有三匹馬可以輪換。雖然那兩匹駑馬速度不快,但腳力卻還好——捉馬寨的馬夫老韓,平日裡對僅有的四匹馬好得很,從不克扣豆料。到了午間,楊末居然又拉開了三裡遠的距離,領先逃進了山裡。
山梁隔絕了追兵的視線不久,楊末就離開山道,選了個緩坡,往北翻過一道小山梁。看日頭的方向,再估摸著時間,楊末還能大致確定方向。過去常年打獵的經驗,大部分在山中都用不上,汴梁四周都是平野。不過楊末能夠估計出,這個位置,離捉馬口寨直線距離其實僅有二十來裡路。
下午的整個時間,楊末都在想辦法找到能夠往北去的道路——這裡的山勢都呈西北東南走向,越往西越陡峭,
山梁之間,是衝溝。太陡峭的山梁,騎馬翻不過去;而太緩的地段,又接近平野,很容易被遼軍斥候遠遠看到。 在山間狼狽地穿行了兩三個時辰後,楊末還沒看到熟悉的地形。計算了一下行走的距離之後,他覺得,自己已經迷路了。
太陽快要下山,等天黑了,沒有可能再找到往捉馬口寨去的路。而且,北地早春的夜間,在野地裡也很難熬。楊末決定冒險攀上眼前的一座高峰,應該能夠看到捉馬口寨。在這之前,他一直避免走在山脊上,更不敢在高處停留。他很了解獵人,在獵物溜走後,總是有足夠的耐心。所以,楊末覺得,那六騎斥候並沒有放棄追蹤。
羊道在接近峰頂處有個轉折,被一塊凸出的大石頭遮掩了去路,這是極好的一處伏擊位置。如果楊末還象早晨一樣精力充沛,他就會注意到這一點,會選擇下馬後,自己輕手輕腳不發一聲地步行過去,徒手攀上大石,悄悄地先往後面看一眼。
然而一整天的騎行逃跑已經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而且在潛意識中,敵人應該在身後。所以楊末沒做任何提防,就策馬轉過石前的羊道。
伏擊理所當然地驟然發生。楊末就覺得胯下的馬背突然一沉,然後冰涼的物件就橫在了脖子前。
有人從石壁上跳下來,正好騎在楊末身後的光馬背上,然後用匕首製止了一切可能的反抗。
眼前石壁後又轉出兩個人,都拿著短弓,箭已在弦,雪亮的鐵簇指向他胸前。
“下馬,敢拔刀,就射死你。”身後燕京口音的宋話,語氣冷靜。
楊末輕輕歎了口氣,左手扳住鞍橋,右腳從鐙裡拔出來,一擰身,從馬背上跳下來。
在持續一整天的追逐之後,楊末還是輸了。
遼軍斥候依仗著豐富的狩獵經驗,再加上人數優勢,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掌握了楊末的蹤跡。並且巧妙地避開他的視線,預測了他的行為,在最適合的位置,張開了捕獸夾子。
楊末在當上守夜人之前,曾經經歷過兩個月的訓練。對於被捕這件事兒,針對不同的任務和身份,訓練中都有標準的應對程序。不過實話說,就在幾息之前,楊末都還沒意識到,這事兒會真正發生,雖然被追了一整天。
楊末下了馬之後,兩個遼軍斥候就上前來搜身,留了一人站在幾步外,仍然張弓瞄著。
最初的震驚很快就過去了,楊末理清了目前的局勢,屬於守夜人“崗前培訓”中認定的哪種狀態,立即開口道:“我是大宋樞密院的人,我同意解除武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