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正月初十,在東水門外見到好古兄,這七八天中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崔白原本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守夜人暗眼,現在卻跟這個時空的許多“大人物”發生了密切的聯系,甚至於現在要以秘密使節的身份,去與十萬大軍壓境的“敵國”軍事統帥接觸,而結果將會決定兩個最大體量的國家之間,是否還能維持過去一個世紀的和平狀態。
這種身份的變化,使崔白覺得時間與資源都不夠用了。比如新的生產力工具的開發,比如重要地形的測繪,比如計劃中對青龍社的改造。
本朝的財政,實在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因為其中的實物稅佔絕大部分。即使簡單地說,也要以“匹、貫、石、兩”來計算。其中“匹”,還分作不同材質與尺度的絹帛;“石”,包含各種谷物;“兩”,則是金銀絲綿,即使是“貫”,也有不同大小優劣的金屬貨幣。在此之外,還有草料的“圍”,鹽鐵茶的“斤”,薪柴的“束”,以至於羽翎的“莖”,箭杆的“支”。
前世的崔白,曾經聽到過一個說法,北宋的稅收,在極盛時能折合一億六千萬貫銅錢。而以崔白對這個時空的了解,他實在是不知道這是如何折算出來的。每種實物,價格都在浮動,而統計數據也僅僅只是政府公文上的數字而已。市面上到底流通著多少貨物與銅錢,還有各種官私票據,根本無法統計,而且崔白也不知道誰有能力進行一個大致靠譜的估算。戶部?三司?內庫?或者是樞密院?
崔白相信,各個“有關部門”,其實是對自己的職責權限范圍內的數字與實物相當清楚的。比如發軍餉的錢糧,軍部找三司與內庫要;汴梁城要淘地溝,開封府找戶部要;蘇州要修座橋,府裡先看看自己庫裡能拿出多少錢糧絹帛,大部分再發動士紳捐助或者直接攤派……有了不得已的意外支出,一級找上一級,大不了宰執們開個會,從哪裡去“借”一筆——多半是官家的內庫。
每年由中央政府支出最大的開銷,毫無疑問就是軍費。說數千萬貫,都是保守的估計。無論朝野,是個人都明白這些錢大多是白花了。但卻沒有人敢於提出裁撤禁軍廂軍的方案,甚至於整改都不可能。
當今帝室,本就是因軍人的歸心擁立而得大位,每一支禁軍,其名號都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還是前朝的“殿前都點檢”之時。至於宰執,裁撤兩軍,使二百萬人失去原有的收入,而沒有新的更好的就業機會提供,數百萬人沒有了衣食保障,這天下就真要大亂。至於普通的百姓,也許大量的農業人口會覺得軍費的大幅度降低有可能使賦稅壓力減輕,但那是沒譜的事兒。而作為天下各大都市中的市民來說,但凡是做工的,做生意的,他們的一部分主力消費者,正是這些拿了軍餉的人啊!
崔白就看得更明白,每年這數千萬貫的軍費,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轉移支付”。政府將賦稅收上來,大部分又變成軍餉發下去,重新進入到城市消費市場,推動了商業服務業的繁榮發展。唯一的問題,就是拿這些錢的人,並沒有達到原來這筆財政支出的目的——可靠的戰鬥力,保障國家安全,維持市場繁榮的能力。好在,這種未達成成,在過去數十年間並未產生惡性的後果,因為雖然來自北方與西方的戰爭壓力並未影響到帝國的腹地,離新興的江南經濟中心更是遙遠。
而現在,十萬大軍破境而來。雖然核心的知情者,以及處於戰線最前方的部分人明白,
很可能只是一場虛驚。但是,大勢還是跟之前不同了。 崔白思考著這些有的沒的,一行人已經來到了相州城下。相州的城垣已經是數百年古物,僅兩丈來高的夯土城牆上都是風雨剝飾的痕跡。寬而淺的城壕上,一座大古橋通向南門。白石欄杆上高浮雕的飛魚海獸刀法極為雄渾,一看就是隋唐間物,倒是比低矮的城垣與缺乏修葺的城門樓要更氣派得多,仿佛小巷中低門小戶前立了兩具威武的石頭獅子。
城門外的一隊軍士,衣甲頗為鮮明,身量也高,都在五尺三寸往上,看上去營養充足的樣子。但這些人的舉手投足,以及對著入城的平民與弓箭社成員呼三喝四的語調,卻半分也看不出軍人的樣子,倒是跟汴梁市井中的閑漢一個模樣。
“站住站住!往哪裡去?可有憑由?”軍士中一個領頭的大聲喝斥著,眼睛卻不看崔白,隻瞪著一旁的王宜年。
本朝制度,非出境無需“過所”。平民百姓,穿州過府,並不限制。所謂的“憑由”,本是進入特殊管制地方或者軍事重地的文書通稱。這帶著一隊兵士的小軍頭,張嘴就來,不外乎是想找點麻煩。
他也是個有眼力的,見崔白的打扮,是個富家公子,又年青得過分,一幅不諳世事模樣。這行人騎的馬,駕的車,都非凡物,但人卻少,除了馬上的兩人,就隻一駕車的——崔勇在車廂裡——既富裕又沒有隨從保護,很可以試著敲一敲。
看了眼崔白,崔白笑笑點點頭,王宜年一側身,從馬上跳下來,走到那個穿著青色戰袍的小頭目跟前。左臂一伸,也不見如何快,對方卻沒躲得開,一環手臂就將他的脖子摟著,往懷裡一帶。那廝被鐵箍一樣的手臂鎖住頭頸,驚呼都發不出來,頭一低,就看到王宜年右手上的鐵牌。他也是個識字的,要不然也不會被派到這城門處來公乾,一看清楚了鐵牌的形製與其上的文字,兩腿就一軟。如果不是王宜年摟著他的脖子,恐怕就出溜到地上跪下了。
幾步外那些兵士,看著王宜年摟著頭兒的脖子,兩人的動作就象久別重逢的老友,正親熱地勾肩搭背,頭都湊在了一起,似乎在說什麽不欲為外人所知的悄悄話,雖然心中略有疑惑,卻也都沒有動作。
“進城吧,找地方喝口熱茶繼續趕路。”崔白也當什麽事兒沒發生,騎在馬上吩咐王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