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名義上是路、州、縣三級行政體制。比如相州,就屬河北西路,其下還有若乾屬縣。但實際上,“路”這一級的軍、政、財、監各項權力,都各自獨立,並沒有一個統一的最高長官和衙屬來行使管轄。路一級的轉運司、提點刑獄司、提舉常平司、經略安撫司,都是既獨立又互相監察的機構。其中的經略安撫司,其長官為安撫使,照例兼任禁軍軍區的馬步軍都總管,往往還兼任某州的知州。
所以,實際上三級行政體制中,路一級可以說是較為松散,沒有軍政一把抓的長官,各司之間還互相監督。其中權力最大的安撫使,不僅要受平級的各司製約,還要受到其下一級的“走馬承受公事”的直接監督。
走馬承受,名義上是皇帝陛下特使,對路一級地方行使特別監察權,但實際上的人選任命,卻出自樞密院。其人拿樞密院的薪俸,是不折不扣的守夜人。
河北西路,轄四府九州六軍。首府是真定府,經略安撫司的駐地也在真定。但相州因為是六軍之一的彰德軍駐地,也有走馬承受管下的守夜人長期駐守,只是其身份是不公開的。
相州的守夜人,公開身份是州通判。通判,是中央政府派出的州府一級二號人物,知州的軍政命令,必須要有通判的副署,才能產生效力。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守夜人身份不難猜測。不過,這不是規定,甚至不是慣例。某軍州的守夜人,也可能是極不起眼的小吏。
一進相州城,王宜年就將崔勇從車廂裡趕了出來,讓他騎上一匹馬,去州衙尋相州通判陶參。每到一個有守夜人駐守的城市,進行常規的聯絡,收取守夜人系統的情報,並報備崔白一行的行蹤,這是條例。若沒有特殊情況,也不用崔白去見面。所以三人找了一個規模頗大的食鋪,坐下打尖飲茶。
遼軍在北境的大舉入侵,已經隨著流星馬傳遍了西大路沿線各城。早餐的高峰期本該已過,食鋪中卻仍然擠滿了人,嗡嗡作響的談論聲,幾乎都與北境戰事有關。佔據主流的言論,都是激憤於朝中有奸臣,多年來對遼國的退縮忍讓慫恿了這些粗魯的蠻人得寸進尺。
“大年初三那天,你們有沒有看到蠻子的賀正使隊伍?百十輛的四輪大車,重得很!鍾樓大街上鋪的青石板都碾碎了好幾塊,運的都是我宋人的民脂民膏!”
“……聽說這回官家大怒,宣德門城樓上的檀木桌子都拍碎了!”
“天使昨天來傳的旨意,先是弓箭社的人,緊接著十五以上的男丁都要征召,這回要遼人好看!”
“老丈你是黃湯喝多了胡唚哦,我大宋億萬人口,隨便點集三五十萬就踩平燕京,哪用得著那麽多兵……”
“嘿,你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打仗的事情,你不懂!北蠻子馬多,全都是鐵甲,當兵的天天都有肉吃,凶得很!這次來了二十萬,我們不上個百把萬人,沒得把握。”
“……還是不要打仗的好,怎過日子不是過嘛,遼人就是貪圖點錢財……”
“你怎說話的哦,出錢?你出嘛!”
“官家內庫裡穿錢的繩子都爛斷咯……”
崔白喝著茶,吃著本地特產的燒灌腸,津津有味地聽著這些不靠譜的聊天。本朝向來言路開通,從來不會因為市井間的議論而罪人。這些聊天算得上是頂有節製的了,大概因為這食鋪是本城數一數二的高消費場所,食客們多多少少還有點“身份”。
不多時,
崔勇回來了。本州確實是在昨天早晨就收到了內閣與軍部聯合發來的動員令,知州孫憲本就領著知彰德軍事,立即就發文各縣開始征召弓箭手,以三千人為度。預計要三日後,各縣鄉的人手才能聚齊,然後分發器械,開始編伍。如果北境需要援軍,預計五天后可以成軍北上。 崔勇並未向本州守夜人,州通判陶參通報崔白北上的真實使命,隻說是第二司派出的特使,一路北上收集各州備戰情況,並直抵前線掌握軍情。陶參本要親自前來匯報,崔勇以特使行程緊張為由婉拒了,也沒答應他要派出人手護衛的請求。
等到結過帳再次出發後,崔白與王宜年都發現周圍有十來個精悍的人手暗中隨行。 看來陶參的行動能力還是很強,在短時間內就找到並確認了崔白這個小小隊伍的身份,還是派出了得力人手提供護衛。
到了北門口,崔白才吩咐王宜年去交涉——在城中跟了這短短的不到二裡路,崔白已經確定了他們的頭領是誰。
崔白一行有四匹馬,一駕雙馬駕的車,在大路上的行進速度,不是步行能夠跟得上的。而這些人顯然也沒有準備座騎,要立即集中超過二十匹的戰馬——至少得一人雙馬才能跟上——也超出了相州通判的能力。所以還是挑明了,打發他們回去的好。
王宜年三言兩語就辦好了事情,眼看著那個頭領還遠遠地向崔白施了一禮,然後王宜年回到隊伍中,一行人出城去了。陶參是個很聰明的人,既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又表現了與對京城來的上司的尊重,雖然要真論守夜人內部的官階,他恐怕還要比崔白高上兩級。
下一站是磁州,離相州不過五十來裡。崔白的計劃,是不作停留,午前趕到同磁州管下的邯鄲縣,全程一百一十裡。拉車的兩匹馬,在經驗豐富的劉長明駕禦下,體力相當充沛,一直都不用替換。雖然還有四匹好馬,但都是一等一的戰馬,只是供輪流騎乘而已。這四匹馬從來沒有挽過車,崔白當然更舍不得。
出了城,崔白又上了車。鋪開紙張尺筆,繼續畫他的地圖草稿。大路一直朝北偏西,遠處的太行山越來越近。路面的起伏彎曲也漸漸增加,崔白得集中注意力來估算裡程與道路走勢。一進入工作狀態,倒不再覺得馬車的顛簸是影響舒適性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