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曹無傷灰黯的眼神中似乎有火花閃了一下。
崔白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一時間以為眼前這位裝可憐的老人洞悉了自己最大的秘密,但瞬間反應了過來。
“我是守夜人。”
“那就站在我大宋一邊。”曹無傷淡淡地說。
崔白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有我做事的方式。”
曹無傷用他骨節嶙峋的手指指崔白腰間的膾鯨刀,“放手去做。”
崔白站起身,旁邊一言不發的王楷給他穿好靴子。
右手握拳一碰左胸,榻上的老頭子點頭回禮。
轉身跨出東次間時,崔白聽到身後沙啞低沉的聲音在自語,微不可聞。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出了院門,好古兄一身華服等在門口,江通跟在身後。
“宣德樓前的活動已經開始了。”好古兄迫不及待。
崔白沒有立即響應好古兄的要求,而是帶著他一起先回留園。宣德樓前的觀燈活動從午時一直會持續到深夜三鼓時分,而下半夜開始,大相國寺、潘樓街還會狂歡到天明。與曹督主的交涉遠遠沒有達到目的,今天將會發生什麽,崔白心中也一點沒底。在暫時失去了宋七之後,對青龍社的人員還要作出一些安排。
午飯後,“擺渡人”特組的所有成員,除了受傷的張小傑與大夫崔元,都按計劃撒了出去。送請柬的肅王府內侍言明可以帶兩個從人,正好是好古兄與王楷。
三人出了甜水井巷,大街上已經人頭攢動。所有街巷中的人群,流動方向只有一個——宮城正南的宣德門前。
短短的一裡多路,足足耗了半個時辰。
宣德門前的禦街,與其說是街,不如說是一個廣場。
宣德樓,兩重廡殿頂,高高矗立在宮城南牆的正中,樓下的宣德門是五道城門一字排開。以宣德樓為中心,宮牆止向東西兩翼延伸出飛橋,連接相距二百步的朵樓,而從兩朵樓又向南伸出兩闕,使整個宣德門平面呈“凹”字形,半圍合著門前禦街。
這條一百步寬的禦街,向南延伸出一裡路,直到跨在汴河上的州橋。整個宣德門前廣場,東西寬一百步,南北長三百步,面積約合六萬七千平方米。相當於崔白“前世”那個時空,世界上最大的廣場面積的六分之一。
沿兩闕牆下,對稱地搭起了高出地面六尺的露台,露台之後,是地面更高三尺而加雨遮的彩棚。東翼彩棚,以肅王趙信家為首;西翼彩棚,以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行侍中事,太師賈政道為首,都是離宣德樓中禦座最近的位置,兩翼彩棚下的露台相距五十余步,人聲相聞。
出示請柬,三人在小黃門的引領下穿過禁衛甲士列成的屏障,登上了肅王家的彩棚。
“王上在樓中隨侍官家,小崔官人請跟我來。”迎上來的內侍一身緋紅吉服,三十來歲,團團的胖臉上掛著笑容,讓人覺得他跟自己早已相熟,用不著那些虛頭巴腦的客氣,“小人費承恩,前些日子送請柬去府上,未能當面請安。”
“勞煩費大家。”崔白客客氣氣地行了一禮,能夠穿緋袍的大佬,恐怕是肅王府內侍第一人,豈能怠慢。
三人在一張朱紅漆桌子前落坐,才發覺這個位置緊靠空著的肅王寶座,是最為尊貴的位子之一。
“王上早就聽說崔小官人文采非常,今日就全靠您衝鋒陷陣了。”費承恩樂呵呵地招招手,
讓侍立一旁的小黃門過來點茶伺候。這彩棚中以肅王寶座為中心,一字排開共八張桌子,桌前都已坐滿賓客。費承恩這話並未壓低嗓音,一時間,無數目光就投射過來,刺得崔白渾身都不自在。 崔白一臉茫然,望向王楷。
王楷抿著嘴一樂,“這是每年的傳統。看到各家露台上的女樂家伎了麽?以王上與太師為班首,分領親貴近臣各自麾下胭脂軍,輪番上陣,各競新聲,不許有一首舊曲子。官家為都元帥,裁判勝負,賞罰分明!”
一旁好古兄哈哈一笑,死道友不死貧道。
頂著各種不善的目光,崔白趕緊站起來,先是團團一禮,朗聲道:“小子崔白,有幸忝列末席,請各位大家不吝賜教。”至於這個“末席”為什麽會列在肅王座右,那就不管了。
坐下來,崔白也是一陣鬱悶。原以為這肅王這請柬,只是玥兒去要來。白家胡餅店的事情出來後,玥兒恐怕是從督主那裡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與住處,覺得平時難以接近,所以以肅王的名義,弄了張請柬,想要在今日與自己見面而已。 誰知道這座次安排,還有費承恩當眾的一句話,就將自己頂在了風口浪尖上。一時間,對這肅王,也越發好奇起來。
正尋思間,高於彩棚兩丈的宣德樓上,突然傳出一聲鞭響,離宣德門最近的廣場上的人群,就停止了喧嘩。聲音就如同海灘上的潮水,飛快地向後退去,十息之後,廣場上超過十萬人,就全都靜謐無聲。
這景象讓崔白一時都呆住了。前世曾經經歷過很多次公眾集會活動,哪怕是全部由粉絲參加的明星演唱會,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一聲簡單的信號,十幾萬人依令而行!崔白一直以為,嚴密的組織性,嚴明的紀律性,隻可能出現在工業化之後的社會中。而眼前的事實,證明在這個時代,也有某種被絕大多數人所接受,所尊崇,奉行無疑的規則。
打擊樂聲從宣德樓上飄來,如同從雲間徐徐而的仙姝天女所戴的珠玉環佩輕輕敲擊,然後是管弦樂加入合奏,矜持中略帶著喜慶。須彌樂止,沉寂三息,一聲罄響,悠長的回聲在兩闕間來回反射震蕩。
宣德樓的平座上,廊柱間的蝦須簾緩緩卷起。
正中一張獨桌子,桌後一人,色如冠玉,面容清臒,三綹須髯,朱衣小帽。左右華衣近侍鱗鱗甲士簇擁,傘扇執事翎羽輝煌。
“萬歲……”
聲浪從宣德門前湧起,一波波往南傳遞。先是參差而低沉,然後越來越高,越來越整齊,最後匯集成一重又一重巨浪,在五十裡一百六十五步城牆圍合成的汴梁城中騰湧。
“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