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白沒有計劃。
在流星馬出現在禦街上之前,官家宣赦劉葳與好古兄入覲,已經使事態超出了掌控的范圍。然而隨著緊急軍報的到來,事情有了轉機,原定的覲見顯然無限期延遲了。好古兄劉蕤遇刺受傷,身份也還只有極少數人知曉。而劉葳,現在混在了角馬群中。
這是最好的狩獵機會。
雖然宣赦中並沒有提到禦史台的人,但侍禦史王漸還是跟在賈太師之後,在一群侍叢的簇擁下走向宣德門。看來傳聞無誤,他確是少數能夠不經宣召就排閤直入面聖的官員。
劉葳站在露台上的賓客人群中,顯得不知所措。一刻鍾之前,他還是廣場上萬眾矚目的焦點,然而,現在似乎沒有人還在關注這個擁有驚人頭銜的遼國皇子。
崔白一直在觀察,結果很驚奇地發現,劉葳身邊並無強有力的護衛力量。唯一的一個侍從,看起來就是個聽用的小廝,不過十六七歲,腰間連刀都沒帶。
隨著廣場上人潮稍稍的減退,賈太師家彩棚中的賓客,陸續下到禦街上,往州橋方向而去。一邊還議論著剛才驚人的軍報,在震驚之余,也拚命分享著彼此的看法。崔白聽了幾耳朵,覺得所有人其實也沒有真正把這個危機當回事兒,畢竟那是遠在千裡之外。大家討論的重點,似乎都集中在回去後,如何在親朋好友面前顯擺今夜的見聞。
劉葳跟隨在人流之中,朱紅的袍服在一片青藍之中特別顯眼。在這個敏感的時候,賓客似乎都顧忌於他的身份,沒有人與他交談,甚至還隱隱地離他遠一點。
崔白稍等了等,選擇了拉開距離七八步,混在人流之中,從後面跟隨。周圍的人,雖然都隱隱躲著劉葳,但多半也悄悄地保持著一些關注,畢竟他是個遼人,與剛剛送到的緊急軍情之間,顯然有著無法撕扯開的關系。所以現在並不是采取任何行動的好時機。
一直跟了二百步,到了南橫街的路口。人流在這裡分成三股,擁向三個方向。但因為街道的寬度大大收窄,反而更為擁擠。王漸府所在的大錄事巷,在內城的南面,禦街以東。順著禦街到大錄事巷口再轉入,是最近的線路。然而看到領路的伴當向劉葳說了句什麽,兩人就在南橫街路口左轉,大概是想避開更為擁擠的州橋路段。
崔白跟上的同時,四周掃了一眼,王宜年小組的六個人都分布在自己幾步遠的距離內,在密度極大的人流之中,這樣的距離堪堪能夠保證及時的支援。
東行一百來步,前面的劉葳又轉入了朝南的一條小街。街口上,抬著一個皮影戲台子,燈火通明,圍了不少的人。這樣的戲台,在今夜的東京城有很多處,本是開封府負責所有的費用,完全是出於公益的目的。在燈市人潮中丟了孩子的父母,到就近的街口戲台前人叢中,一找一個準。
轉過這個戲台,小街中雖然各家門前都張著彩燈,燈光的強度就遠遠比不上通衢大道。而人流的密度也大大降低,連帶崔白與身邊的王宜年和宋小九在內,九個守夜人都有被注意到的可能。好在劉葳匆匆的腳步不停,也從來不回頭顧望。
崔白立即下定了決心,低聲對王宜年下令:“等我動手,你負責劉葳,製住他。”
轉頭又吩咐小九:“傳信讓我們的馬車過來。”
崔白的目標是走在劉葳身前的小廝。緊走幾步,剛要與劉葳並行,突然間,有強烈的危機感襲上心頭。崔白立即放緩腳步,拉開距離,
然後悄悄左轉顧盼,然後立即發現了危機感的由來。 自己後方左側,五步外,一個青衣微胖的男子也同時放緩了腳步。這個人,在賈太師賓客中見過。但崔白決定跟上劉葳之前的仔細觀察中,因為他所處的位置離劉葳較遠,且站在靠後燈影之中,並未被列入重點,一瞥之下就放過了。
現在他跟到了這裡,本來就不正常。而更重要的是,崔白認出了他,這是一個熟人。
曾經的守夜人第一司第一處指揮,劉勝雲。
四十五六歲的劉勝雲,在樞密院地下室中,冒充第一司指揮使楊度見過崔白一面。以崔白的眼力,本應第一時間就認出他。但他化過妝,原本的大胡子修剪成了五綹,膚色塗得焦黃,眉眼也仔細描畫過,改變了視覺上的眼距,稍遠就根本看不出來。
怪不得守夜人暗眼根據崔白的畫像,始終沒有再找到他。如果不是他在崔白的余光中跟隨著突然改變了步伐節奏,引起了警覺,再仔細地就近觀察,也沒那麽容易暴露。
崔白心思急轉,劉勝雲顯然是早就知道真正的劉葳隨賀正使進入了汴京。在崔白發出赤電令的第一時間,他就冒充楊度進入地下室,從崔白這裡確定了“河鼓”出現,隨後就發生了白礬樓刺殺事件。如今又暗中跟隨在劉葳身邊,而且必然已經認出了崔白。劉勝雲是劉葳的人,沒有立即采取手段阻擊崔白,只是在崔白剛剛加快速度接近劉葳,才引發了他的動作。而崔白止步拉開距離後,他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大概是不認為崔白會直接對劉葳動手。
崔白臨時的計劃又因這變數而泡湯了。要想悄悄地製住劉葳再帶他走,還得先過了劉勝雲這一關。崔白又一次裝著觀看街道兩旁的彩燈而左右顧盼——有一就可能有二,現在他對自己的初始判斷不那麽自信了,也許還有躲藏在周圍行人中的護衛沒有被發現?
一百來步長的小街快要走到盡頭,臨近街口,是跨過汴水的相國寺橋。這座橋與上下土橋和虹橋不同,是低低的平梁橋,橋下無法通行舟船,離橋面一丈高就是結著冰的汴河。過了橋,就是繁華的東大街,街對面燈火輝煌的大相國寺近在眼前。要動手,現在就是最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