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末飛快地又躬下腰,直刀入鞘,拿起神臂弓背靠石牆坐下。一踏腳鐙,雙手拉弦,腰一彎一挺,又將弩弦張緊。
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不是因為開弩。神臂弓一百五十斤的拉力確實很強,但借助腰力與腿,他連續上弦二十次也不會脫力。
殺人了。
離著一百零二步遠,人臉也就豆子那麽大。但楊末還是分明看到八寸長的木羽箭幾乎全部沒入了那個人的眉心。沒有血,也沒聽到慘叫,跟射靶子沒多大區別。但突然湧上心頭的驚悸,讓楊末真切地意識到,自己殺人了。
楊末經常看到遼人。偶爾出現在界溝北邊的遼國軍士就不說了,太遠,看不清楚。平日裡,遼國的商隊通過寨東側那條南北大道出境入境,每隔三天,楊末還會輪值去守關口。所謂關口,就是界溝上那道小石橋靠宋國這側的一間小棚子。輪值的人不管收稅,只看路引與通關的人能不能對應得上。
這些遼國商人,大多說著延津府口音的宋話,並不比宋人說得差——楊末這個都,有個刀牌手老家是秦鳳路的,還不如延津府口音好懂。穿著打扮也跟宋人沒啥區別,也就是比較土氣,以汴梁城的標準來看的話。遼國商人對宋國軍士都極客氣,通關時說笑一陣,有時還會贈送些價值微薄的小禮物——捉馬口寨寨主,指揮使梁慶雲嚴格執行軍法,單人單次收受十文以上財物就算受賄,十軍棍起。
但二十息之前,楊末毫不猶豫地射殺了一個遼人,遼國軍人。
“我是守夜人,我也是宋國軍人,我就是乾這個的。”楊末心裡這樣想,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輕聲念叨出來。
右手邊兩尺外,十九歲的王麻子半跪在地上,通過牆上的孔隙正向外看,聽到楊末的碎碎念,不由得笑了:“楊都頭,恁麽遠都射中了!”
楊末是第三都的副都頭,牆後這十人,都是第一都的弟兄。宋軍的編制,五人一伍,兩伍一什,五什一隊,兩隊一都,五都一指揮。滿員的一指揮,五百人,又稱一營,是基本的獨立作戰單位。但捉馬口營,滿打滿算,包括指揮使梁慶雲在內,也不過一百二十五人。屬於楊末的這個都,連他和正都頭范老大,二十八人。還沒滿十七歲的楊末,因為那個迪功郎的官身,充任了副都頭。
平日裡,第一都聽都頭范老大的,但楊末這個半大小子在都裡說話也管用,不僅僅因為他是副都頭。“將門虎子”,這是任命楊末為副都頭時,指揮使梁慶雲的介紹,別說第一都,全指揮一百多弟兄,都把這詞兒記在心裡。楊末他爹雖然只是個站在門口當侍衛的殿前司禦龍直押班,但光聽名頭就已經嚇死人——又是禦又是龍的,官家跟前的大將啊!而且楊末自己也爭氣,能讀會寫,見識多,弓弩好,特別是談論起兵法,梁指揮使也要豎大拇哥。
楊末深呼吸了幾次,感覺到心跳平息下來,雙手也恢復了一如往常的穩定,才又抽出一隻木羽短箭搭在弩身上,然後透過孔隙望向遼軍隊列。
正對著半山腰矮牆的這一面,已經齊刷刷地豎起了一百多面長盾,原本象條懶蛇一樣的遼軍隊伍,也收縮成不到五十步寬,全藏在了盾陣之後,只露出如林的長矛豎起在黑壓壓的鐵胄上空,矛尖閃閃發光。
“學乖了。”楊末簡單地評論。
沉悶的鼓聲響起,矛杆亂晃,一柱香的功夫,大約五十人排成兩隊,在前面幾張長盾的遮掩下出列,向山路上緩緩開進。
這些遼兵都穿著一直垂到膝間的半袖鎖甲,戴著八塊鐵片編綴成的兜鍪,左手持小圓盾,右手握直刀。 “刀盾手五十人,著甲,聽我口令自由射擊。”楊末下令。
開進了二十步,一聲骨笛響起,鼓聲節奏一變,五十人的刀盾兵以山路為中心快速展開為橫隊,突然發一聲喊,對著女牆就衝了上來。
“穩住。”楊末提高嗓音,保證三十步寬的女牆兩端的兄弟都能聽見。
“穩住!”七十步。
“五十步!”楊末直接報出遼軍前鋒的距離,精確的測距是發揮弓箭效力的先決條件。
“四十步!”楊末端平神臂弓,選定自己的目標。
“射!”下達口令的同時,楊末扣動懸刀,立即就看到三十步外衝在最前面的那個大胡子兩腿一軟,撲倒在地。
耳邊熟悉的放箭聲幾乎同時響起,牆外衝過來的遼兵卻沒見更多的人倒地。
楊末再次拔出直刀在手,蹲在牆後隨時準備躍起。
一息之後,又是一陣放箭聲。
不用再往外看, 楊末也知道這次有麻煩了。雖然他將人放進了三十步才下令射擊,但柘木短弓的力道太弱,對面五十人全都著甲,而且有盾,即使有一半的箭能夠穿透鎖子甲,也不一定能立即造成足夠的傷害。
三十步,全力的衝鋒,五六息的事兒,能射三輪。自己這邊人太少,如果有同樣的兵力,大概能射倒對手一小半,然後以五十對三十進入短兵相接。而現在,立即就要以十一人對至少四十。
還是大意了啊,應該撤回八十步後第二道女牆,那裡還有第三都的十五個兄弟。
第三輪弓弦響起。
“拔刀!”楊末猛地站起身來,眼前這道四尺高的石牆,就是唯一的依仗了。
時間仿佛又變慢了。黃土山路上,第一輪被射倒的十來個遼兵斥候還在掙扎,三十步內的山坡上,又躺倒了五六個穿鎖甲的,這就是敵人傷亡的全部了。
楊末當面的五步外,一張猙獰的臉在鐵胄下迅速接近,左手拿著的圓盾上插著一支白羽箭,右肩的鎖甲上也掛著一支。真的是掛著,箭頭並未入肉,只是嵌在了鎖甲幾千枚鋼環其中的一枚上,箭杆無力地低垂下來。
楊末雙腿往後一撤,讓出矮牆後幾尺的空間,然後舉起直刀,等著當面敵人躍上石牆的那一瞬。
來了。楊末想要吼叫,卻發現張緊的聲帶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右腳踏地猛地一蹬,左腳往前一邁,手中刀奮力揮了出去……
“殺!”幾聲大吼同時在矮牆內爆發,然後是鋼刀撞擊聲,刀盾碰撞聲,刀鋒入肉聲,還有刀刃砍進骨頭的悶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