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紙條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速回家,剛剛出典了鋪子,價錢不詳,四處親戚家均貼了啟示。安。”
冷士良立刻明白了。
這紙條上寫的是暗語,意思是:趕緊撤退,內部出了叛徒,具體情況還沒有查清楚,四個聯絡窩點全部被破壞了。落款是冷士良的上司,安先生。
這麽說,安先生沒有被捕。
他在通知自己撤退。
……
冷士良心裡一陣激動。
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比蒙在鼓裡,要好得多了,心裡的那團迷蒙,終於解開了。
尤其讓他欣慰的是,安先生沒出事。
看起來,是叛徒出賣了組織,引發了敵人的大搜捕,把城裡的幾處據點,全給破壞了。這讓冷士良一陣咬牙切齒。叛徒,這是危害性最大的東西,一旦出現叛徒,那麽必然會引起一連串的逮捕、屠殺。
因此,一般特工諜報戰線上,多是單線聯系,防止因叛徒出賣而被敵人“一窩端”。
叛徒是誰?
安先生去哪兒了?
……
夜晚,悄悄降臨了。
鳳凰山下,亮起了點點燈火。遠處啟新洋灰公司的大樓,燈火輝煌。
冷士良沒有下山,他坐在鳳凰山的高坡上,兩手拄著下巴,呆呆地坐著。
夜風吹過來,透骨的寒,但是冷士良似乎沒感覺到。他覺得……自己從裡到外,幾乎成了一個冰棍,從而感覺不到是冷還是熱了。
心裡一片死寂和荒涼。
他是興衝衝地懷了一種“勝利”後的興奮和驕傲,返回唐山的,這次赴北平刺殺月保太郎,堪稱一次經典行動,大獲全勝,理應獲得表彰嘉獎,獲得殊榮。
但是……誰會想到唐山成了這副模樣?
據點被破壞了,安先生不見了……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處於敵人的搜捕中,隨時都有生命危險……這不免讓“勝利返鄉”的冷士良,心裡一陣陣悲涼。
他棱角分明的錐子臉上,神情猶如石頭一樣堅硬刻板。
孤獨、失望、憂慮……
原本在想象中,冷士良都設計好了自己受嘉獎、得資金、被表彰的場面,榮耀與金錢、地位順理成章地接踵而來……但是現在他面前迎來的,是危險、逃亡、苦難……
奶奶的……
他呆呆地坐在山坡上,象是一尊石像,久久地一動不動。
山下,街道上,亮著昏黃的路燈,遠處有巡邏的軍警走過來,一隊隊的敵人,象是一串黑乎乎的老鼠……
“嘩——”夜風吹得山上的枯枝亂葉,翻滾飄散。
……
次日。
“嗚——”火車的汽笛聲,開啟了唐山這座工業城市新的一天。
冷士良臉上粘著假胡子,反穿著棉襖,慢慢遛達在街上,走向煤礦事務所。
他為什麽沒按照安先生的指令,迅速撤離呢?
原來這個“冷狐狸”,作為一個老牌特工,既冷靜凶狠,又有極強的報復心。唐山站被破壞了,使自己本應獲得的一切榮譽地位金錢……瞬間化為烏有,一場順理成章的衣錦還鄉,又變成了倉皇逃命。
他不甘心。
昨夜他坐在鳳凰山上,暗暗發狠,心裡擬定了一個報復計劃,他決定,即便剩下自己一個人,也要搞一次行動。
用血與火,報復奪去自己勝利榮耀的人。
……
天一亮,他就開始實施計劃的第一步:偵察。
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隨風而降,一會功夫便把大街小巷變成一片潔白,冷士良抄著袖子,慢慢走向煤礦事務所大門。
煤礦事務所,是城內的核心機構,這裡管轄著唐山五礦的煤炭生產,日本鬼子侵佔華北後,首先就把煤礦的生產管轄權,給奪過去了。
現在,它是日本駐軍機關所在地。
憲兵隊、特高課、便衣隊……好些敵偽機構都在這裡。
冷士良透過重重雪花,悄悄打量這座頗為洋氣的建築,西式的敞口大門,裝飾著雕花鐵藝,原來人來人往,黃包車進進出了,一片生意繁忙景象,現在則是兩邊站著軍警,戒備森嚴。
水泥台墩上插著一面日本膏藥旗。
熱鬧繁忙的礦業機關,變成了陰森森的敵巢。
“嘀嘀——”
一陣三輪摩托的喇叭聲,自遠而近,幾輛三輪挎鬥摩托車,沿街駛來,車上載著穿黃軍裝的日本鬼子,街上的老百姓,紛紛朝兩邊避開。
摩托車後面,跟著一輛米黃色的洋式小轎車,車窗上也有一面小小的日本膏藥旗。
那個年代,汽車算是極其稀罕的高級用品,除非高級官員,象“國務總理”那樣的,才坐得起。但是唐山因礦而富,開灤煤礦起步很早,礦業事務所的巨頭,是坐得起汽車的。
現在,汽車上掛著日本旗,顯然是被鬼子征用了。
冷士良也避到路邊。
他低著頭,一臉平靜,眼睛卻始終瞟著那輛米黃色的洋式小汽車,在紛紛雪花裡,籠著袖子縮頭縮腦,但是……心裡的怒火卻是正燃燒得熾烈。
奶奶的,日本鬼子,老子要給你們點顏色看看。
他貼著路邊,走到一處賣棋子燒餅的攤子跟前,裝作買燒餅,背對馬路,偷眼觀察著。
那輛汽車在礦業事務所門前停下,車門開了,從裡邊走出一個耀武揚威的小個子鬼子軍官。
一身黃色軍裝,戴著呢戰鬥帽,個子矮小而健壯,滿臉橫肉,挺胸腆肚,昂著腦袋……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態,顯然就是在告訴別人,我是佔領者,是這塊土地的主人。
他在一群鬼子兵的前呼後擁之下,走進礦業事務所的大門。
但是……正在街邊買燒餅的冷士良,卻不禁在心裡破口大罵起來。
“王八蛋,原來是你……”
他一邊裝作買燒餅,一邊悄悄觀察,從那個鬼子下車的時候,便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瞅,立刻認了出來。我艸……這不是北平城裡,那個和新民會長蘇世貴的太太搞破鞋的家夥嗎?
阪田。
是他!
沒錯,就是他,住進了蘇世貴的宅子裡,跟蘇太太明目張膽地鬼混,而且……那天夜裡光著屁股跟丁飛虎打了一場,被丁飛虎踢得滿地翻滾。
這個狗日的不要臉的老鬼子,怎麽到了唐山了?
……
冷士良的心裡,既驚異又憤怒,奶奶的,原來是阪田,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他正覺得吃驚,忽然……
憑著特工的敏感,冷士良似乎感到身上有些不自在,似乎有些不祥的東西,落在身上。
是雪花嗎?
不,不是,那是一種異樣而可怕的目光。
別人的目光。
他扭過頭來,發現……那個賣燒餅的人,正用陰鬱而深沉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臉。
我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