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張靜修抬了抬手,也沒看董嗣成一眼,似乎尚未回過神來。
董嗣成坐下,喊了一聲:“恩師。”
單獨兩個人的時候,老規矩依然不變。
張靜修這才抬眸,盯著董嗣成,看了一會兒,忽然像是拉家常似的問:“小成啊,最近長了多少斤肉?”
董嗣成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辜負了恩師的厚望,努力擠出幾分笑容:“不多,不到十斤。”
“那你還得加把勁兒啊,不然多對不起為師那些肉!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買來的啊!”
“學生慚愧!學生記得!”
“這幾天沒有琢磨人體素描的事兒吧?”張靜修打一槍換一炮,毫無章法可言。
“沒,沒有。”
“小成啊,不是為師批評你,腦子放靈活一點嘛。你鑽研繪畫也有幾個年頭了,應該有些悟性,其實繪畫是可以跳開底本的,不一定非要對著參實物描摹。任何藝術都需要想象的空間,確實也可以通過想象去完成。明白為師的意思嗎?”
董嗣成搖了搖頭。
“真笨!”
張靜修嘀咕了一句,這家夥就是一根筋,轉不過來彎兒:“作畫難道一定需要眼睛看到什麽才能畫出什麽嗎?你腦子裡可以想啊,想到什麽試著畫什麽。你看到什麽畫什麽,那叫‘寫實’或‘寫生’的畫法,不是還有一種畫法叫作‘寫意’嗎?”
董嗣成依然緊鎖眉頭,想著恩師似乎也很懂的樣子,怎麽畫畫也能掰扯幾句?可是……到底是真懂假懂?素描素描不就得描嗎?若通過想象來畫,那就不是素描了。
“哎!”張靜修搖頭歎氣,與這種僅僅只有萌芽思想的家夥交流如此高端的問題就是特麽費勁!
不過,也不能求全責備。
畢竟,素描是西方的產物,東方人還是偏向傳統,像董嗣成這樣的有人體素描的想法就已經超越時代了。
張靜修隻得苦口婆心再解釋:“素描看中的是結構和形式,而不是總體和色彩,所以它是可以脫離底稿和實物的,也不一定非要呈現出與實物一模一樣的畫作出來嘛。就比如你想畫小親親,難道畫上的她一定要與現實中的她那樣逼真嗎?”
董嗣成弱弱地道:“若不逼真,只能怪學生畫作水平太差……”
“你不僅笨,還特麽較勁。”張靜修氣咻咻地甩出一句話,大有一種“孺子不可教也”的感覺。
“學生確實不才,否則也不會一無所成,若非恩師救濟,都快餓死街頭了。”
“哎,算了算了,改天為師再給你好好洗洗腦。”張靜修一擺手,頗顯幾分無奈。
但想著,也不能太打擊人家信心。
對於一個屢遭挫折的人,董嗣成需要的是自信。
張靜修接著又道:“為師找你來,是有一件事,本想派你去,可一來你要增肥,去了恐怕目標完不成;二來為師不在時,還得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保護小親親。潞王這家夥做事從來不顧後果,老是說要搶走小親親,搞得小親親心驚膽戰的,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得幫為師盯緊點。”
董嗣成尬笑回應道:“可是恩師,因為畫畫一事,小親親她現在見了我也躲。”
張靜修又是一個大白眼過去:“偷偷地做一名護花使者,又沒讓你天天與她在一起。”
“哦,學生明白。”董嗣成稍頓了頓,“恩師這樣交代學生,是要去遠行嗎?”
“是有南下一趟的打算。
不過也不確定,為師這樣交代你,也是未雨綢繆,總有不在小親親身邊的時候。” “恩師想去哪兒?”
“湖北。”
“要回江陵老家嗎?”
“不是,蘄州。”
“去那作甚?”
“因為那兒有一個神醫。”
“是請他來為師公看病的嗎?聽小嶽嶽說師公最近身子不太好,恩師要不要回去看看?”
張靜修登時變了臉:“滾,出去。”
董嗣成一個激靈,說錯話了嗎?好像沒有啊,師公身子不好,做兒子的不應該回去看看嗎?恨不得飛回去才合情合理啊!
怎麽,恩師是這個樣子……
哎!恩師某些方面好得不行,可某些方面又……
董嗣成無語,想不明白,隻得怏怏而退,心裡面將這一反常的行為歸結於恩師腦子進水的緣故。
“小少爺他願不願意?”
方嶽見董嗣成出來,立馬兒迎上去。
董嗣成沮喪地搖頭:“剛提及一句,就被趕出來了。”
方嶽更是沮喪,深深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哎,也是,連小親親都說服不了的事,指望你,也只是像溺水的人,抓一根稻草就以為能救命那樣天真不切實際。”
……
小親親和房爺都惦記著老爺的事兒,可小少爺一個人在書房裡呆著也不出來。
急死他們兩個了。
偏偏誰勸都沒用,而且還發現一勸,小少爺就要發火,讓人丈二摸不著頭腦,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到晚飯結束。
因為是大熱天兒,暮色降臨要晚些,所以外頭依然亮堂堂的。
方嶽實在看不過去,很想冒著被罵被踢的風險再提醒一聲:老爺都來這裡兩次了,禮尚往來,小少爺是不是也該回敬一次?
但只是看了小少爺一眼, 他不禁又害怕起來。
因為看見小少爺一副十分閑遊的樣子,似乎壓根兒就沒將老爺的事放在心上。
當然,方嶽看到的只是表象。
張靜修可不是什麽都沒做,只是說過不去張大學士府就不去,但在書房裡寫了一封信。
準備晚上讓方嶽送給父親。
現在時候還早。
不能像小親親小嶽嶽他們那樣著急,得時刻提醒自己“人設”不能崩,尤其是與父親的關系。
在外界看來,哪怕是自己身邊的人,認為斷絕父子關系更好。只要父親不這麽認為就行,其他人怎麽看不重要。
這樣,對救父救張家的計劃大有好處。
現在細心的人仔細一想,或許就已經能看出來這一點了:若沒有離開張大學士府,會將潞王爭取到手嗎?
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要知道,爭取潞王等同於捏住了萬歷皇帝的一隻胳膊。
所以,一直等到天色黑盡,張靜修才將小嶽嶽叫到身邊,將信交給他:“去,送給老家夥。”
方嶽哭笑不得……剛才天色尚早不讓送,現在去送?小少爺到底圖啥?搞不明白。
但方嶽不敢問這個。
倒是弱弱地問了另一個問題:“小少爺,信上是安慰祝福老爺的好話吧?”
他很怕小少爺像當初寫給潞王的信,上面盡是一些刺激讓人憤怒的話。
張靜修抬腿就是一腳:“鹹吃蘿卜淡操心,關你屁事?”
本少爺沒有分寸還用你教?
方嶽沒躲開,嘴一癟,灰溜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