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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月》123.巨輪
hi sir  “好笑了, 我給你找醫生,你還懟我?”

露生一時語塞, 低頭半天,輕聲道︰“不是怨你, 是怕人哄你上當。說到底, 我抽煙戒煙,都是自食其果, 這等醜事,不值得你為我揚鈴打鼓, 再讓太爺知道了, 我挨打不妨事,少不得還要連累你挨一頓罵。便是不罵,外人知道了,也要笑你, 何苦來呢?”

他別過臉去︰“眼下我也沒有幫你什麼,別為我花這沒著落的錢。”

算得真清楚, 這是一點便宜也不肯佔的意思。

金世安看出來了,露生心裡到底把他當外人, 少爺的錢可以花,外人的便宜死也不佔——心裡不免有點沒趣,只是忍著不說。他拉著露生坐下︰“簡單的事, 不要想得這麼復雜, 戒毒這事不是一拍腦袋就成功的, 這個不叫亂花錢。”

“那是他看不起人, 再說了,他要騙你的錢,自然把這事兒往難處裡說。”

“你沒聽他說嗎?比你輕的人有的是,但是一個都沒戒掉。”

露生瞅他一眼︰“我就偏要做能成的那一個。”

“哎喲,不要操蛋,先聽我說。”

醫生是建議用鴉片酊來緩解治療,慢慢降低攝取量,逐漸也就能夠脫離藥物的控制。金世安覺得這方案非常靠譜,類似於後世的美沙酮治療法。看露生風吹吹就倒的樣子,這個方案也的確合適。

花錢請醫生是正確的。

誰知他把這方案說了一遍,露生卻搖首道︰“今日減些,明日減些,減到何日才是個頭?這法子我從前試過,只是騙有錢人家另買一種藥,自己哄自己的。”又說︰“怪道他說一個成功的也沒有,去了大毒,又來小毒,可不是永無根絕嗎?”

思路倒是非常清晰,但你可能小看了戒毒的難度。

“那你打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既答應了你要做這個事情,答應了就必能做到。別和那東洋鬼子一般瞧不起人。”

這還扯上自尊心了,金總頓覺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不爽之余乾脆火上澆油︰“好好好,要硬戒是吧?到時候有你難受的,哥哥我等你哭著鼻子回來。”

露生起身便走︰“就說你瞧不起我,偏叫你服氣!我要是低一個頭,管把這頭砍給你!”

兩人說了一通,不歡而散。露生出來便叫柳嬸︰“我吃煙的那些東西,凡收著的,全找出來丟了。”

金世安在後頭煽風點火地驚訝︰“哎喲!這麼有志氣?”

露生頭也不回。

周叔柳嬸為首的家政人員集體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兩個這是鬧什麼脾氣。不過丟煙這個事情這也不是頭一回了,過去白小爺戒煙,已經上演過七八回,結果純屬表演。往往小爺拿去扔了,熬不了幾天,少爺心疼不過,閉著眼又準下面買一套。柳嬸熟練應對,柳嬸象征性地舉了兩個煙泡出來︰“這就去!這就去!”

露生一眼瞧見︰“糊弄誰呢?我難道是跑堂的卷鋪蓋,演給人看一遍?煙燈煙槍,煙膏煙泡,一樣也不留!”

柳嬸震驚了︰“真丟假丟?”

金世安在後面惡意幫腔︰“真丟假丟?”

白露生氣得臉也紅了︰“我哪一次不是真丟?你們就是誠心拆我的台!”

調戲精真是太樂了,金世安在後頭笑到打鳴。

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金世安這個人,做事一向粗枝大葉,三分鐘的熱度,勁頭過了就忘了。比如他小時候看爽文,看得不高興就罵娘買版權,結果人家好容易重新寫完,他蹄子一撂,又厭了。豬看世人都是豬,狗看世人都是狗,他以這個角度將心比心,覺得白小爺大概也是一樣。眼見白露生含羞帶氣地扔了一堆東西,後面就沒有動靜了,他心裡也沒當回事。

這個洗白隊友的計劃,金世安不急在一時,只等抓他一個偷吃的現行,使勁嘲笑一通,以後不怕他不服軟。

誰知白露生真跟他賭上了氣,自那天起便不同桌吃飯,兩人隔了一個花園,竟有楚河漢界的意思。有道是做隊友好比做夫妻,誰先低頭誰先屈,金總熱臉不貼冷屁股,你不找我我他媽也不理你。

這幾日他賴在床上養傷,有時逗逗珊瑚,周裕又給他尋個白鸚哥來,站在架子上叫“好疼!好疼!少爺看看!”金世安笑起來了,勢要踹周裕︰“什麼玩意兒啊周叔,你也笑我一身傷是吧?”

那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忽然尿急,到這裡幾天,已經習慣了有丫鬟守夜,平時都是一叫就有夜壺和茶水,誰知那天半個人影也無。叫了一聲“翠兒”,翠兒不應,又叫逗逼蘿莉,珊瑚也不在。金世安捂著弟弟,飛奔去找茅廁,找了一圈不知道廁所在什麼地方!舊社會有錢人房子太大,這人生第一次體會到解個手都是千裡之外的尷尬。沒有辦法,反正夜黑風高,乾脆就在花園裡解決一下。

他在樹叢裡站著噓噓,黑燈瞎火,只見月明星稀,遠遠的仿佛敲鼓打更的聲音,“咚”、“咚”,又像什麼東西撞在棉花上,聽不真切。忽然聽前面有人腳步聲,提著個美人燈籠,輕手輕腳地過去了,金世安定楮一看,正是翠兒,後面還跟著另一個丫頭嬌紅,手裡捧了個東西,再仔細一看,不禁怒從心頭起,嬌紅手裡一個黃銅大盤,燈籠照得清楚,上頭全套的煙具!

金總心裡生氣,又覺得得意,早算到白小爺嬌滴滴的吃不起苦,這不是三更半夜又抽上了嗎?

還他媽挺會享受,金總一想白小爺左擁右抱,兩個美貌丫鬟伺候著抽煙,簡直鄙夷。當然也可能是跟宮鬥似的露生娘娘榻上坐,下面丫鬟捧著煙,總而言之心裡是又惱怒又好奇。他提著褲子跟過去,兩個丫頭走得一陣風,面上都有憂慮之色,等到了白露生那廂房門口,兩人又不進去,一轉彎,向山牆底下去了。

山牆下面也有兩個人,各擎一盞紗罩燈,又聽見那個敲鼓的聲音,越敲越急,走得近了,又像什麼東西亂撕的聲音。嬌紅翠兒不知身後有人,急急悄聲道︰“周叔,開了門罷!小爺熬不過了!”

——方知那兩個擎著燈的,一個是周裕,另一個大約是柳嬸了。

只聽周裕在牆角底下,低聲裡帶著哭腔︰“小爺啊!出來罷!沒人知道,咱們吃一口也不妨事的,要麼你開門喝口水啊!”

柳嬸也急︰“我的好孩子,你和少爺置什麼氣呢!這又不急在一時,這兩天不也是他不見你你不見他嗎?好歹緩一口,我這叫翠兒熬的濃濃的茶——你別撕了、別撕了、別把手給撕傷了!”

金世安心下大驚,花叢裡蹦出來︰“幹什麼呢!”

周裕柳艷全跪下了,兩個丫頭嚇得煙也打了,燈籠也撒在地上,金世安撿起燈籠︰“媽的,怎麼回事?”

周裕蜷著腦袋道︰“小爺裡頭熬煙呢,熬了幾夜了。”

“這什麼聲音?”

“熬不過,總撞牆,被也撕了,帳子也撕了,日日都撕,又把自己給捆上了!”

金總崩潰︰“怎麼不告訴我?!”

周裕為難道︰“小爺說沒有個底氣就不見你……”

原來露生自那日和金世安拌嘴,回來便不聲不響,隻叫周裕來說︰“長短都是痛,早晚都是熬,何必還等吉日良辰?就是今日就斷。晚上周叔你來捆我,伺候的一個不用。”

頓一頓,又道︰“也別叫少爺知道,他傷過的身子受不得驚……別再把他嚇著了。”

前頭分明還是嘴硬,後面又體貼上了,周裕覷著他神情,不免笑道︰“小爺何必賭這個氣,這事兒告訴少爺一聲也是應該的。”

白露生紅了臉生氣道︰“這是我家,還是他家?你要一心向著你那少爺,你回金公館裡做事去!說了自己來就是自己來,我難道離了他不能活不成!”

他是自小養就的心高氣傲,那是窮苦人的心高氣傲,再薄命也要硬掙的志氣——萬事要麼不做,要做就必得做成,做不成便朝自己發狠。

過去金少爺叫他戒煙,周裕為怕他失神自傷,往往好說歹說,先捆起來,露生為這個還惱過幾回,現在他急於求成,也不在乎是捆是鎖了。只是晚來藥癮上頭,一時半會怎熬得過?且藥癮這種東西,越熬越急,頭天還只是呵欠連天,次日就開始涕淚交流,越到後面,越是四肢百骸都疼痛起來,他也不說話,也不叫人,自己悶在房裡,一股氣往肚裡灌冷水,捱不過時便撞牆。

金世安聽得頭大︰“你們是玩蛋的嗎?他說不叫進去你們就不進去?他在裡面爆炸你們也在外面看?”

周裕無可奈何,把頭磕了又磕︰“小爺的脾氣您還不知道嗎?說尋死就尋死的性子,把個臉面看得比性命還重,他說答應你,哪有回頭的話?昨夜我和柳艷端著煙進去,好說歹說,沒有說動,為著我們勸了兩句,今日索性飯也不吃了!”

誰敢進去?

大家早就想告訴少爺知道,又看少爺漫不經心,不知怎樣開這個口,拐彎抹角送隻鸚鵡去,取“白”這個意思,叫鸚鵡喊疼,隻盼少爺能觸動情腸,想起小爺——關鍵金總哪是過去的金少爺,能聞弦歌而知雅意?提心吊膽了四五日,倒在今夜撞破了。

金總隻覺得這些人太操蛋,有話明說你打什麼啞謎?搞個扁毛畜生來報告,你是在拍諜戰劇?他也懶得噴人,也來不及為自己捉急的智商尷尬,仰頭“嗷”了一聲,氣得踹花兒。剛開的木芙蓉淒淒慘慘,給踹得一地凋零。

大家圍在門前,進退兩難。只聽見裡面悶聲喘氣,一聲一聲撞在牆上的聲音。

金世安聽得驚心動魄,站在門外打轉,場景活像生孩子難產,裡頭痛不欲生,外頭抓耳撓腮——可惜光有急,沒有孩子出來。幾回他拿了鑰匙要開門,周叔柳嬸都攔︰“少爺,醃得很,看不得。”

“他在裡面撞牆啊大哥,要出人命的!”

“牆上都是棉被,不當緊的。”

不當緊你麻痹啊,牆都要撞破了好嗎?金世安著急地拍門︰“我說哥們兒你行不行?不行我們請醫生啊?你搞得老子很擔心啊?!”

露生有氣無力地在裡頭道︰“你出去,你要進來,我死在你前頭!”

“這時候不要耍脾氣好吧?我相信你可以,但是你這麼撞牆他媽的毒沒戒掉命先戒了,你是腦子裡的水沒搖乾嗎?!”

“少瞧不起人!說了我能成,就是能成,休說醫生,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見!”

“……我日你媽啊!”

脾氣真大,頭也是真鐵。周叔柳嬸又勸︰“我的少爺,你給小爺留點臉,那裡頭情形難看,你進去了他還要做人嗎?”

“……”那你們進去了他不也一樣做人嗎?為什麼要搞區別對待?

金總想不通,又怕這唯一隊友真的含恨自殺,摸摸鼻子,只在門前抱著頭打轉。

這他媽太受罪了,都怪自己嘴賤啊!

早知道就不激他了,金總後悔莫及。

下人都知道少爺起來,漸漸地一院子的人都被驚動,誰知捱了片刻,烏雲漸漸合攏,滴滴瀝瀝,又下起雨來。

周裕三番四次請少爺回去先睡,金世安氣得想捶他︰“他在這難產,你讓老子回去睡?我他媽還是個人好嗎?”

周裕禿嚕嘴,心道哪來的難產?又沒有孩子。不敢再說,隻好舉著傘,金總走他也走,金總退他也退。一群人在蕭瑟秋雨裡無措,只剩裡頭一個白小爺掙命,情形也不像孕婦難產了,像一堆修仙的圍觀渡劫。

金總情知自己這次是真做錯了,不該小看露生,又拿話擠兌他,此時硬要開門進去,以後只怕朋友也做不成。

雨越下越大,瀝瀝雨聲,如打人心,只是漸漸聽不見裡頭的動靜了,金世安乾脆趴在地上,耳朵貼著門,先喊︰“寶貝兒啊!哥服了你了!以後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行不行?”

裡頭沒聲音。

金世安扭頭又問︰“他平時什麼時候開門?”

周裕瑟縮道︰“都是小爺叫人,我們才敢開。”

金世安扒著門又問︰“你是不是熬過去了?熬過去我們開門啊!”

裡頭還是沒聲音。

大家都覺得心驚,再叫幾聲,忽然聽見稀裡嘩啦一片瓷器打碎的聲音,接著仿佛人倒在地上,金世安再也忍耐不住,捅開門鎖,裡頭一片狼藉,白露生繩子也掙斷了,血淋淋地倒在碎瓷裡。

金世安一把將他提在懷裡,向外大吼︰“圍著看蛋?叫醫生去!”

到了民國年間,秦淮河上叫得響的便是“白露生”三個字,風雅場中無人不知他的芳名。名伶和名妓到底還有區別,除了生得美,還要唱得好。白露生是的確既生得美艷,也唱得精妙。因此他雖然不是女子,卻壓倒釣魚巷的一切鶯鶯燕燕,獨佔秦淮風月的魁首,成了秦淮河上新的標志。

他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所奇之處,向前說有許多,向後說還有許多,仿佛秦淮河上飄蕩的胭脂水,是前不見來路,後不見盡頭。隻說當年姚玉芙旅來南京,也在得月台聽了他幾場戲。起初是聽個樂子,末後越聽越驚奇,隻說︰“怎麼有這樣人才,憋在南邊兒,早該去北平了!”

此人是梨園名宿,一生慧眼識珠無數,又聽說這白老板年紀甚小,不禁就生了兜攬之心。於是親自找到後台,開門見山地問︰“今日得聞雅音,真正驚艷,我想收你做個徒弟,剛與班頭都說妥了,現下單問你的意思,不知你肯是不肯?”

梨園之中,盛行師門裙帶,姚玉芙系出名門,又與白露生相差十余歲,他是前輩,露生是晚輩,前輩主動開口收徒,是提攜,也是賞識。而白露生不說願意,也不說不願意,只是抿著嘴兒笑。

姚玉芙度量他可能有眼無珠︰“你不認得我是誰?”

白露生退開兩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您是陳老夫子的高徒,梅先生的師弟,梨園裡第一流的人物,我們雖然燕雀之輩,也認得您鴻鵠高名。”

這話說得文雅,竟是讀過書的樣子,玉芙心中高看他一眼,臉上也露出笑容︰“你既然知道我,為什麼還不肯?做我的徒弟,也不委屈你!”

露生見他笑了,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戲,名滿天下,要收我做徒弟,自然是我天大的福氣。容我問句輕狂話,不知先生是要帶我北上,還是從此在南京長住呢?”

這話問得奇怪,玉芙不禁失笑︰“我看你門路也都明白,場面也都清楚,如今這年頭,哪一個名伶不是北平天津□□的?沒有師父徒弟分兩地的道理,自然是帶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身上,這等好事還不上趕著巴結,只怕當場就要跪下磕頭,誰知那頭溫溫柔柔道︰“那就恕我不能從命,我只在這裡,不去別處。”

“這是怎麼說?不是我說狂話,去了北平,我保你大紅大紫,你在南京有的排場,北平決不遜色,只怕你沒見過。”

一旁班頭也看得著急︰“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姚大爺什麼人物,屈尊見你,你少拿喬。”

玉芙看他神色不似喬張致,便和顏悅色地止住班頭︰“別罵他,你叫他自己說。”

白露生看看班頭,向姚玉芙又行一禮——這次沒有福,行的是男禮——他直起身來,依然輕聲細語︰“唱戲這回事,有人求的是光耀梨園,有人只求覓得知音,不過是‘人各有志’四個字罷了。大紅大紫,自然惹人羨慕,可我志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小住,便是一日我也當師父孝敬,可若說要帶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沒有緣分了。”

“你這志氣,難道不在光耀梨園,隻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聽他說話天真,不僅不生氣,反而要笑了︰“你可知天高地遠,一旦揚名立萬,天下都是知音,到那個時候,你眼前這一個兩個知音,也就不算什麼了。”

這話並沒有什麼可羞澀的地方,而白露生不知是被說中了哪塊兒心事,居然有些踟躕的害羞。垂首片刻,他抬起頭來︰“先生說得很是,只是知音難得,我不要千萬人知我,一個人知我,就足夠了。”

他越說聲音越低,只是語氣中含了柔中帶剛的堅定︰“揚名立萬,非我所求,承蒙錯愛,還望姚先生別見怪。”

——這話說得太是任性,只是他容貌極美,語調又柔和,姚玉芙是怎樣也生不起氣來。他歪頭看看這個年輕人,才十五歲,頭面未卸,濃妝之下仍然難掩眉目清雅,艷而不俗。戲上說眉籠春山、眼含秋水,正是這個樣貌。又看他癡癡切切的神情,心裡忽然一動,已經明白了三分。

回了北平之後,他尚與人談起這個孩子,那人聽罷大笑︰“你這些年常在北邊兒,不知道南邊的事情,別人我不清楚,這個白露生我是知道的,見過那麼多愛擺譜的角兒,沒有比他更輕狂的——怎麼偏叫你看見了!他說的這個知音,我也認識。”

玉芙自然追問是誰,那人笑道︰“沒有旁人,必定是南京大富商,金忠明的孫子,金世安。”

此人是個戲園經勵,也就是後世常說的“經紀人”。這類人於行內大小典故,旁通八卦,最是精熟。當時閑暇無事,他便給姚玉芙攤開了細講︰“他那個春華班的班頭,姓張,她老爹原也是咱們行裡數得著的人物,進過宮、面過聖,領過侍奉的祿銀,真正的南曲世家。只是到了丫頭這輩就沒什麼大出息可言,從北平搬回南京去了,以前菜市口戲園子裡唱昆腔那個張姑娘,就是她了。”

玉芙點頭道︰“怪道我說他唱得好,原來是師承有名,不像野路子出來的。”

“有什麼用?嗓子一倒,淪落到釣魚巷裡養兔子——所以她才買了這個白露生,專調教了來,在相公館子裡兜風攬月。從小的當做女孩兒養,取個丫頭名字,就叫做白玉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玉芙掩口而笑。

經勵拍著腿道︰“其實說來也是可憐,五六歲的孩子,失親少眷,教人賣了去做這些沒臉面的勾當。也是他命裡有些貴人運,年紀不到開臉的時候,先在得月台轉場子唱戲,不知怎麼合了金少爺的眼緣,給他改了這個白露生的名字,又給贖出來,不做別的,乾乾淨淨地搭班子唱戲。這兩人什麼關系,還用得著我細說嗎?他不肯來北平,大約也是戀著這個金少爺,才不肯走。”

此事南京城人盡皆知,如同董小宛連著冒闢疆,李香君連著侯方域,白露生的名字就連著金世安。

才子成就佳人,富豪成就名伶,這種名伶有情於恩客的事情,行內司空見慣,玉芙是住得短,所以沒聽說。他有些驚訝,倒也不覺得鄙夷,回想白露生當日癡癡切切的神情,“原來如此,我看他不像是為財為勢,仿佛是真有情意的樣子,大約年紀小,沒經過事情,一時迷住了。”

經勵笑道︰“何止有情有意,好得隻恨不能三媒六聘!他的戲,金少爺必定捧場,金少爺不到,他也不肯拿出十分功夫。”又道︰“若放在咱們這裡,管你是什麼名角兒大腕兒,乾我們這行,不就得笑臉相迎四面賓嗎?所以說南邊人沒有見識,他這樣矯情,偏偏還都就著他!聽他的戲倒像等觀音施舍楊枝露,還得看金大少的心情!”說著又拍玉芙的肩︰“你也不必可惜,這姓白的小子胸無大志,不肯出人頭地,倒一心做個相公,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也不配做你的徒弟。”

姚玉芙聽他說罷,凝思片刻,微微搖頭︰“你說錯了,我看他以後必是青衣這行的翹楚。”

經勵驚訝道︰“他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要說翹楚,恐怕離你和梅先生二位還遠了去了!更何況這人只顧私情,不顧長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何成就?”

玉芙笑道︰“他什麼年紀,我們什麼年紀?你說他用情,這就是我說他能成就的地方。咱們這一行,凡能唱出名堂的的,要麼身上存著戲骨,如我師哥一般,上了台子,扮上什麼就是什麼,下了台子,前塵往事一概忘卻。那是我們學不來的功夫。又有一種人,天生的情種,戲裡戲外,他全當真的——這樣人唱戲,嘔心瀝血,如癡如狂,別有一種動人心處。據我看來,天南海北,聽戲的客人誰也不是耳瞎眼瘸,孰好孰壞,人眼裡辨真金——別說南邊人願意捧著他,他就是來北平,未必不能與我和師哥打擂台呢!”

這話把對面聽楞了︰“照你這樣說,竟是我小看他。”

玉芙自覺自己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又想著白露生那般喉音清越,態嬌美,扮演麗娘便有生生死死之態,扮演貴妃便有閉月羞花之容,豈是貌美藝精便能成就,蓋因他無論扮演什麼,都是傾情而為,不禁點頭道︰“他小孩子一個,跟我平白無故,我也沒有什麼謬贊他的道理。你隻說他唱戲怠慢,卻不知他台上功夫精到,一看便知他台下是一日也不曾松懈的。我說的對不對,等十年,隻管瞧著就是。”

他不愧是梨園名宿,看人極準,沒過兩年,白露生果然名聲大噪。紅到什麼程度?一時也難說盡,隻說南京人要聽他唱戲,都得遷就他的矯情脾氣——開台唱戲,須得金少爺人在南京城裡,金少爺若是旅行外地,一個月不回來,這就不得了了,白老板是保證關門不開張的。你要聽也容易,去榕莊街的白府小院牆根底下,聽他吊嗓,也能解一時片刻的戲癮。

這份矯情簡直空前絕後,可是人就是這麼奇怪,他越是拿勁,大家越肯遷就。倒不是南京沒有唱戲的人才,只是未能有哪一個能像白小爺一樣,唱得曲盡衷情。台下,他是再生的董小宛與李香君,台上,他是活生生的杜麗娘與陳妙常,只要他逶迤亮相,楚楚動人地開腔一唱,什麼矯情都是小事,只剩下滿堂的如癡如醉。

若是回頭再聽別人唱戲,真好像吃完熊掌對著菜湯,寡然無味了。

再說南京這地方,心態是復雜而微妙的,它自恃六朝故都,心裡高低看不上北平和天津,但是朝朝戰亂,又早被戰火磨平了志氣。謝宣城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佳麗地前當然有“自古”,帝王州前卻要加“曾經”,是江南自古佳麗地,金陵曾經帝王州——南京雖然經常“都”,但也總是不幸“故都”。好容易等到民國定都於此,南京人心中是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所以萬事都含著新都的傲氣,萬事也都含著故都的怨悵。

彼時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誰不聽京戲,南京人卻總是不肯丟下昆曲,覺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高雅,它出自臨川四夢的湯顯祖,也出自一人永佔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無數的哀怨綺情,怎是鳴鑼響鼓的西皮二黃可以相比。白露生正是專擅昆腔,又師從秦淮舊部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成了金陵故都的某種象征。他的優美唱腔和矯情脾性,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關節,是暗合了這城市總做“故都”的一場晦澀心事。

如故都一般優美,也如故都一般自矜身份。

因為這些個緣故,無論白小爺如何矯揉造,南京的貴人們,皆肯買他的帳。再一者,他雖然於唱戲這件事上十分造,台下為人卻不張狂,無論達官貴人,或是平頭百姓,一概溫柔相對。哪怕今日金少爺不在城裡,他不肯唱,也總是好聲好氣︰“今日嗓子不成,教您白等,待我嗓子好了,您點哪出,就是哪出。”

旁人還能說什麼,白小爺就是秦淮河上的一輪明月——明月是天天都圓的嗎?

要賞月就要等十五,要風花雪月都齊全,這就叫做雅趣。

一切戲劇性的人物,都是來得跳脫,去得突然。姚玉芙料到了他的大紅大紫,卻未能料到他的中道隕落。如同二月的薄梅一樣,白露生是開得早,謝得也快,梨園中人,二十一二歲,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白小爺卻在這個歲數,突然地銷聲匿跡。

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有人說他得罪了金老太爺,被打斷了胳膊,又有人說他這兩年抽上了大煙,把嗓子弄壞了。

流言紛傳,傳來傳去,傳了半年。這一波流言還未平息,更聳動的流言出現了。

“白小爺把金少爺捅死了。”

起初大家誰也不信,隻當笑話,可是漸漸地仿佛真有其事,因為金少爺快一個月不見人影,理應參加的商會典禮也一概辭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於是流言甚囂塵上,愈傳愈真,每一張幽廊小窗下的嘴都為它增加新的荒謬的細節,每一堆魚攢鳥聚的腦袋都為它縫補新的前言後記。

不得不說,當流言在整個南京城裡繞足三十圈的時候,它就像暴雨後的秦淮河一樣,濁水裡的泥沙沉下去,清澈的、真實的事實浮上來,它們添加了白府丫鬟們說漏嘴的佐證,添加了白府管家頻繁出沒於醫院的行蹤,最後變成一個確鑿的事實——那就是金少爺的確被刺了。

他一定被刺了,大家都這麼確信,否則他為南京商會的總會長,不會不出席大馬路那家新洋行的剪彩儀式,但他應該也沒有死,否則喪儀早就張羅起來了。

白露生也不知去向何處,白露生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如果不是這場行刺,秦淮河的騷客們都快要把他忘了。

無數雙窮極無聊的眼楮,落在白府小院烏油漆的木門上。

木門緊閉。

如果這些眼楮長翅膀,那就可以越過這扇黑漆木門,越過爬滿金銀花的山牆,越過二進院門前泛灰的影壁,一直落到西廂那張檀木雕花的貴妃榻上。

當事的主人公,金世安金大少,正歪歪倒倒坐在榻上,忙著吃剛送來的滾白粥。

他樣貌溫潤,身材長大,手上無繭,目中無翳,一眼即知是自小生活優渥的富家子,金銀堆裡才養得出這樣人類良種的範本,只是因為受了傷,臉色有些虛弱,尤其眼神靈活得有失分寸,大大咧咧一直在東張西望。

總而言之,他的眼神和他通身的氣度不大匹配,用膳的儀態也一言難盡,接過碗就埋頭苦吃。

管家周裕站在他榻前,忍不住擦一擦汗︰“少爺,您說句話,外頭越傳越亂,老太爺早晚要知道,現在可怎麼辦?”

金世安在碗裡翻了個白眼,心想我怎麼知道怎麼辦,讓我先吃飯行嗎?

周裕見他不言語,擦著汗又道︰“外頭小報得了消息,已經謠傳紛紛,您要再不露面,恐怕商會會長的職位也難以保下。”

金世安舔舔杓子,那關我屁事。

周裕心想我的少爺,這什麼關頭了你還只顧著吃,是真傻了不成?醒來六七天,除了吃就是睡,對所有緊急情報一律裝傻充楞,無論問哪件事都是“讓我想想”。

冒著觸怒少爺的危險,他戰戰兢兢地開口︰“少爺,說句冒犯的話,難不成你什麼也不記得了?”

金世安吧唧吧唧吃光了粥,滿意地點點頭。

“說得對,我就是什麼也不記得了。”

周裕老臉一白,晃了又晃,勉強沒有暈過去。

“怎麼會這樣?”他涕淚交流地跪下了︰“少爺,話不可亂說,這是要我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沒有亂說,因為我是穿越的呀。

金世安瞅著周裕欲哭無淚的老臉,心想老子堂堂海龍集團總裁,從21世紀穿越到你這個鳥不生蛋的民國來,我還沒委屈呢,你委屈個蛋啊!

白小爺究竟是白小爺,金世安話裡話外,激得他心下清明,他掙扎起來,關了門,放下簾子︰“你說罷。”

金總看一眼露生滿是防備的臉︰“老子被你咬了一夜,你還讓我跟你站著聊嗎?”他拍拍枕頭︰“過來躺著說。”

原來金世安連著做了兩個怪夢,總夢見回到2012年,自己在夢裡身不由己,說話做事也是怪裡怪氣。他聯想看過的爽文,忽然驚覺這可能是所謂的“對穿”,自己和金少爺都沒有死,只是陰差陽錯弄錯了身體。

沒猜錯的話,現在的金少爺,正以海龍集團董事長的身份,逍遙快活地活在21世紀。

金總氣得牙酸,牙酸也沒辦法,別人幸運a,被捅了還能少爺變總裁,自己他媽的幸運e,無辜被搞還要跟黛玉獸組隊。

爽文隻教會了他判斷金手指(還判斷錯了),沒教會他怎麼回到原來的時空。金世安很想回去,也想奪回自己的身體,但做不到的事情不能乾等,眼下當務之急,是在這個已知戰亂的時代活下去。金少爺和自己互借身體,那麼必然存在著不可斷絕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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