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說了嗎,因為我瘋了,我腦子裡的東西亂了套。”
“但是……”
“你再廢話我就把你扔在這。”洛劍明顯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小子,我原來還以為你還有點志氣,結果搞了半天最像回事的時候是你小時候——沒啥主意就閉嘴,我們處理這情況千八百次了,沒時間跟你玩解說遊戲。”
洛劍嘴上沒停,腳下也沒停。他帶兩人向黑暗最濃稠的地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多心,阮閑總覺得周邊的世界越來越清晰了。
斜坡先向下,後向上。阮閑粗略估算了下,眼下他們離地表越來越近。
最後,他們到達了終點。
和樹蔭避難所不同,這裡的地下工事極其粗糙,和礦坑差別不大。他們的目的地不過是個休整得比較乾淨的洞穴。滲入地下的寒風變得愈發冰冷,地表就在他們頭頂,附近應該有應急出口。
“睡吧。”洛劍把蠟燭頭隨便擱在地上,自己在一個小小的土堆旁坐定。“離天亮還有一會兒。”
說罷,他歎了口氣,凝視著面前的虛空。
隨後阮閑看到了小馬。
先是模糊的輪廓,隨後逐漸清晰。和在店裡不一樣,憑空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小馬氣喘籲籲,頭髮被汗黏在了額頭上,五官遊動得更加厲害,身形也顯得有點不自然。
“老洛。”小馬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像是對剛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狼又來了嗎?”
“嗯,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搖曳的燭火下,洛劍的眼中有著幾分悲意,“辛苦你了,小馬。趕快休息會兒吧。”
“哦。”小馬憨憨地笑起來,五官嚇人地扭曲,聲音也有點縹緲。“行,你這邊也注意……注意……注……”
話說到一半,那個年輕人的身形猛地抖動起來,散開在空氣裡,如同被吹滅的火焰。
黎涵響亮地抽了抽鼻子,洛劍則垂下頭,面無表情。
“剛剛那是——”
“閉嘴!”洛劍衝阮閑咆哮,帶著點泄憤的味道。
“老洛,別這樣。他什麽都不清楚。”黎涵開口勸道,聲音也有些顫抖。
洛劍狠狠喘了幾口氣,猛地捶了下地面。蠟燭的燭焰被掀起的風帶得抖了抖,照亮了小土堆前面的石板。
一個墳塚。
“我失態了,抱歉。”半晌後,洛劍語氣生硬地道了個歉。轉身背對那個簡陋的孤墳,似乎不想讓它瞧見他臉上的表情。
“沒事。等明天天亮,你緩過來再說。”
阮閑把自己藏進黑暗。
“現在我隻想問一個問題,為什麽不能攻擊那些……東西?我進來前查過點聯合治療的資料。就算它們是你記憶裡的東西,只要你對它們足夠了解,它們是可以被消滅的。”
要是來襲的是真正的狼群,洛劍沒有絲毫阻止攻擊的必要。就算是瘋狂幻想之中誕生的怪物,能達到這樣清晰穩定的程度,作為這個精神世界的主人,洛劍絕對足夠了解它們。
通常情況下,了解意味著能夠控制。除非……
“算了,是,我說了謊。那是主腦的東西,不是我的記憶。”
“……主腦的東西?”阮閑皺起眉。
“嗯。在我的記憶裡,襲擊村子的一直是真正的狼。”洛劍心不在焉地望向洞穴頂部。“所以我想象了一段狼沒有來的時間,我記憶裡的狼不會進城。但它們會來,叫順了,我們就管這個叫‘狼襲’。”
黎涵沉默地點點頭。
“你看得那堆東西裡大概不會提到,它們只會出現在太過清晰的異常記憶裡。”
洛劍咧咧嘴,做出個類似苦笑的表情。“這年頭,想法不可能完全自由,你把它們想成針對人腦的殺毒程序就好。”
“異常記憶?”
“末日不存在,可我有這麽清晰的妄想,還會拿出來和人分享,主腦總得想辦法把它淡化才行。你以為這個為什麽叫‘治療’?”
阮閑了然。
之前自己襲擊宮思憶的時候,系統就提出了抹除記憶的建議。樹蔭避難所裡也有按照時間抹除最近記憶的手段。但對於即時度沒那麽高,已經深深扎根於腦海的過去,很難用粗暴的一刀切來解決。
主腦采取的做法,更像是對人的思想和記憶設定了關鍵情節,然後用程序定點淡化這些異常。淡化的方式恐怕就是……
“它們讓你忘了小馬。”
說徹底忘記不太貼切,阮閑大概能想象主腦的手法——精神世界主要源自人的記憶,如果其中的事物被抹消,人需要重新收集那些久遠的記憶,再次回憶和想象。
可人是會遺忘的。
一次又一次的破壞和回憶,對於久遠的記憶來說,每一次重建都代表著細節的流失。
先是不太重要的景物,路邊的枯草、死去的樹、天邊的雲。然後是建築裡的裝飾,掛畫的內容、生鏽的燭台、角落裡落著灰塵的蛛網。最後是人,對方的穿著、體型、聲音,最後是模樣。
直到只剩一個模糊的印象,無法再系統地想起來。
阮閑突然懂了為什麽這座城裡的人這麽少。
“算是。”洛劍輕飄飄地帶過這個話題,“如果你進行反抗,哪怕只有一下,系統都會把你識別為威脅。”
“它們無法識別病人嗎?”
“我們不知道主腦定的反抗定義,從來沒人解釋。”
見洛劍沒有再解釋的意思,黎涵代他回答,年輕姑娘語調裡有壓不住的怒火。
“主腦認為你反抗了,你就反抗了,沒處說理,只能躲遠點。畢竟被那些玩意兒踩著臉,是個人都會本能地掙扎下,也會忍不住產生敵意,誰能管得住自己的情緒呢?”
“而且攻擊也不可能贏……那是主腦製作的程序,沒人能在被殺前解開。”
阮閑沒再追問。
這兩個人瞞了自己什麽,這番解釋表面上看來是合理的,可還是藏了漏洞。
如果真如洛劍所說,這裡作為需要被公開的精神世界,需要被主腦反覆掃描。那麽在“消毒”完成前,宮思憶不可能將這麽危險的環境用於聯合治療,還不止一次,這相當於拿自己的職業前途開玩笑。
估計這會兒宮思憶正忙著監測他們的情緒指數,猜測有沒有鬥爭的狀況出現。
阮閑下意識用手指摩挲粗糙的洞穴壁,冰冷粗硬的石頭刺痛了他的指尖。
按照之前洛劍和煙姨的對話來看,一周前剛剛有過狼襲,這個頻率相當之高。要是這樣的掃描是如此常見的事情,他看的聯合治療資料裡不可能隻字不提。
看來自己之前的想法沒準是對的。出於某種原因,洛劍有必須選擇這段記憶的理由。同時,這段記憶已經引起了主腦的注意,這才反覆用狼群程序進行掃描。
“黎小姐,你們之前經常來對不對?我們不會出事吧。”阮閑換了個角度。
“嗯,不會有事的。”黎涵對他勉強笑笑,手腕附近的病人標記還在閃爍紅光。“相信我,我們可是來過——”
“小涵!”正在閉眼假寐的洛劍打斷了黎涵的話。
黎涵瞬間閉了嘴。
“等你醒了,我帶你們換個地方。”洛劍把主導權接過來,又閉好眼睛。“先攢點精力。”
黎涵看起來低落又緊張,她往蠟燭的方向挪了幾步,眼睛瞧著跳動的火焰,沒有休息的意思。
看來這次聯合治療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有趣,阮閑又往黑影裡窩了窩。
可他還是沒有半點睡意。
還是有哪裡不對勁,自己似乎漏掉了某個細節。阮閑將聯合治療開始後的所有記憶掰開揉碎,按順序在腦子裡一遍遍過著。可細節著實有點多,他無法一下子確定這份感覺的根源。
阮閑開始無意識地玩弄左耳上的耳釘。
【……跟隨直覺。你需要拋棄研究者的邏輯習慣。】
或許是這個動作引導了他的潛意識,那仿生人講過的話腦海深處浮出,輕得向開水中轉瞬即逝的水泡。
阮閑沒有放過這點回憶。
第一次感受到不可解釋的違和感是在小馬那裡。煙姨離開後,小馬耳後的疤痕消失了,五官也開始浮動。而被怪狼襲擊後,小馬五官浮動得更加厲害,隨後直接消失。
他沒有在煙姨身上感受到這種違和感,可煙姨的手腕空空如也,沒有病人標記。
細節豐富而潛藏危險的回憶。頻繁出現的掃描。最開始莫名出現異變的小馬……
“黎小姐。”這次阮閑沒有向洛劍提問,他離開陰影,湊到黎涵旁邊。“換換心情吧,看這個。”
洛劍支起右眼眼皮,暗中打量阮閑的動作,阮閑隻當沒察覺——他張開手掌,一朵六瓣梨花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阮閑故意多想象了一枚花瓣,調整姿勢,確保洛劍也能看到。洛劍只是簡單地一瞥,花朵沒有半點變化。
“謝謝,很漂亮。”黎涵則蒼白著臉笑笑,“不過梨花只有五片花瓣。”
她的話音未落,那朵花便變作了五片花瓣的樣子,連花蕊的結構都清晰了幾分。
“啊,我說怎麽好像哪裡不對。”阮閑收起手指,遮住黎涵的視線。她的注意力轉到別處後,那花的花蕊又開始變得模糊。“我不是很了解這些。”
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作為記憶的外來者,他們可以“補足”這個世界的細節。天天靠窗坐、並且喜歡繪畫的黎涵不會不知道梨花有五枚花瓣,她對梨花的細節認知怕是比在場所有人都清晰。
這種認知反哺能夠反向鞏固精神世界主人的記憶,讓他們所在的世界更為牢固。
如果小馬也是被“補足”的一員呢?
他們最初見到的小馬極有可能是“補足”過的版本。作為回憶的主人,洛劍肯定認識小馬,但很可能沒有太過熟識,至少沒注意過小馬耳朵附近有塊疤。
離開現場,無法再提供細節認知的人只有煙姨。
這樣想來,煙姨身上沒有違和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是回憶的一部分,而是另一個參與聯合治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