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實話， 在此時的葉虔看來， 從沈遊竹口中說出的這兩句“沒事”，差不多就和那些明明已經喝得爛醉如泥的酒鬼對外人強嚷“老子沒喝大”是一個性質的。

倒不是說沈遊竹的演技有多差，而是以這幾天以來葉虔對沈遊竹的了解來講，如果說現在沈遊竹真的沒事的話，那麼此時此刻他所表現出的狀態一定得像是他自己即將大禍臨頭仿佛恨不得下一秒就要被滿門抄斬誅九族似的。

雖然這個邏輯說出來的確是有點神經病的嫌疑，可是的確就是這麼個道理，細思之下挑不出任何毛病。

其實葉虔早就發現了， 若是想要和沈遊竹這樣的人打交道， 那大腦當中的思維得跟翻筋鬥似的連翻好幾個層級才能從中稍稍揣摩出他一小部分的心思。

而且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

沈遊竹心神不寧地站起身來，又在窗戶前面愣了一小會兒，之後便回身開門出去了。

在這個過程當中，葉虔也沒有多去問些什麼，默默把視線從沈遊竹離開的方向收回來，再一次挪到自己的手機屏幕上。

視頻電話中， 原本是兩幅清新自然的水彩畫，可不知道什麼時候卻已經變成了葉昭的那一張大臉。

這張大臉頓時讓葉虔有種想損卻又不知怎麼開口的無奈……隻恨這人為什麼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怪討人厭的。

“你和誰說話呢？”葉昭見葉虔終於肯看他， 趕緊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

“一個……室友。”

葉虔拖了個長音， 主要是在那一瞬間他有點不知道該要怎麼跟葉昭介紹沈遊竹這個人。

雖然葉昭曾經受邀加入過《英雄聯盟》皮膚原畫的設計團隊， 但是有一說一， 他對於《英雄聯盟》的官方賽事這一方面的認識， 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個門外漢。

所以說沈遊竹的名字， 葉昭並不一定知道。

說是朋友的話……葉虔覺得自己也一直沒有把沈遊竹放在“朋友”的這個群體當中。

勉勉強強， 也就只能算得上是室友吧。

“哪個室友啊？”

葉昭那邊很顯然是沒有察覺到葉虔的良苦用心深思熟慮，繼續刨根問底，非要問個明白不可。

“說了你也不認識。”葉虔皺眉，“你把剛才左邊那幅畫再給我看看，就是那幅月季。”

“肯定不是什麼普通室友，別人我不了解我還不了解葉虔你麼。”葉昭高深莫測地哼了一聲。

此時此刻的葉昭和葉虔完全就是處在兩個截然不同的頻道當中，他說城門樓子你說肩膀頭子，前言不搭後語哪兒也不挨著哪兒，別看都是中國人，溝通起來那叫一個費勁。

葉虔愁得直皺眉︰“你到底是想讓我看畫還是扯閑篇兒？”

“扯閑篇兒。”葉昭想都沒想地回答了一句。

“……那我掛了。”

“哎哎你乾嗎啊，”葉昭不高興了，聽他發出的那個動靜，嘴噘得估計都能拴頭驢，“對你哥這麼冷漠的啊？”

葉虔沒吭聲，垂下眼楮，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把這算作是一種默認。

葉昭卻沒有安靜的意思，見葉虔沒動靜，他反倒還鬧得歡︰“哎小少爺，你哥我很少見你這麼關心人啊，居然還能主動問問人家怎麼了？”

“你想說什麼……”本來打算沉默到底的葉虔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沒什麼，”葉昭嘿嘿一笑，開始玩敵進我退的套路，“我還能說什麼？”

“你最好是，”葉虔翻了個白眼，在床上直了直身子，“你再把那個畫給我看看吧。”

**********

沈遊竹出了房間之後又給小可打了幾個電話過去，卻始終沒人接。

無奈之下，只能又把蔣姨的電話給翻了出來。

電話響滿了十二聲，還好是被接通了。

不然的話，哪怕的確是一名實打實的職業選手，那沈遊竹的這個心態也得崩得稀碎了。

“喂？”

“蔣姨，我是小沈，”沈遊竹聲音中罕見的顫抖足可以說明他此時此刻的內心有多慌，舉著電話的手恨不得都在抖了，“抱歉打擾您睡覺。”

“哎呦小沈，怎麼這時候打電話過來了……？”

蔣姨說話時的語調明顯能夠感覺到她是話中有因，那呼之欲出的內容如同黃泥裡冒著尖兒的春筍，摸不清端倪卻偏偏知道它裡面蘊藏著秘密。

蔣姨一定也有話等著說。

想到這兒，沈遊竹瞬間變得更慌了，本想要脫口而出的那一句“您知不知小可今晚去哪裡了？”直接就變成了“我媽她最近……還好吧？”

此話一問出口，接下來蔣姨那邊突如其來的停頓對於沈遊竹來說就像是個小巧卻無比鋒利的刀片，靜謐之中突然就在他的心臟上割了一下。

速度之快讓人來不及反應，但伴隨而來的痛感卻無法忽視。

“您母親她……最近的狀態不太好，現在在醫院……”蔣姨說，“最近一直都是我在陪著，你姐姐已經快一個月沒來過了。”

“什麼？”

“晚上的時候除了值班陪床的護工之外就是小可幫忙，”蔣姨嘆了口氣，“但是今天小可突然被你姐姐接走了，說晚上有事情要出去。”

…………

“小可現在沒在醫院？”

“是，這麼晚了，按說沈芮凝應該要把他送回來了，但是……”

沈遊竹聽得又急又氣，揣在兜裡的那隻手緊緊地攥成拳頭，恨不得把指甲都摳進掌心裡。

好在手背上發痛的傷口在時刻提醒著沈遊竹不要再去腦袋一熱做出什麼沖動的事情。

沈遊竹也明白，如果這種時候他再像上次一樣變得急不擇途慌不擇路的話，那麼隻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

沈遊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掛斷蔣姨的電話的，隻覺得自己腦子裡面像是被人強塞進了一萬隻蜜蜂，嗡嗡嗡攪擾得他幾乎快要窒息。

沈遊竹一隻手握拳，用力抵著因焦慮而隱隱作痛的胃部，另一隻手則是拿著手機飛快地從通訊錄中找到了沈芮凝這個名字，想都沒想地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被接通了。

在那一刻，沈遊竹努力按捺住自己隨時可能會爆發的性子，剛想要開口說話，結果萬萬沒想到電話那邊傳來的卻是小可的聲音。

沈遊竹聽到之後雙腿一軟，差點沒一下子跪到地上。

“舅舅……”

“小可？”

“舅舅，媽媽受傷了，流了好多血……好多血在地上……”小可語無倫次地說著。

可偏偏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幾句話，隨之應運而生的畫面在沈遊竹看來強烈得就像是在眼前放3D電影一般。

心臟也隨之跟著抽痛了一下。

“小可乖，聽舅舅問你。”沈遊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他深知現在不能把自己的情緒施加在小可的身上，所以只能是強行往心裡憋，那種感覺比咽垃圾還難受。

“你現在在哪？”

“在，在公，在公｜安局，”小可無助地啜泣著，哪怕話都已經說不利索了卻還是不難聽出他已經努力在克制自己，“和一個警察阿姨在一起……”

“讓阿姨接電話好不好？”

“舅舅，媽媽她是不是闖禍了……”小可並沒有打算按照沈遊竹說的那麼去做，依舊倔強地盤問著，“那些人來要錢，要很多很多錢，媽媽她還不起……我害怕……就把，就把你之前給我的錢全部都拿給他們了……”

聽完小可說的話，沈遊竹一臉絕望地用手攥著自己的頭髮錘了兩下腦袋，隨後轉過身去把額頭抵在酒店的牆壁上撞了兩下。

與此同時，他說話的語氣卻還是和剛才無二，偽裝得天衣無縫︰“小可聽話，錢沒有了一會兒舅舅再給你，你先把電話給旁邊的阿姨，讓舅舅和阿姨說，好不好？”

“嗯……”

就聽小可在電話那邊啜了兩下，之後便乖乖去把手機遞給身邊陪同的民警了。

“喂您好，我聽到您是小可的舅舅對吧？”很顯然這位警察阿姨已經在旁邊等了很久卻又不好意思去搶孩子的電話，所以在接到電話的那一瞬間語速都有些克制不住地加快。

“對。”

“剛才孩子的母親，也就是您姐姐卷入了一起民事糾紛，孩子受了點驚嚇，現在情緒不是太穩定。”

“為什麼不通知我？”

“孩子媽媽說她是孩子唯一的監護人，沒有別的親屬了。”

“沈芮凝呢？”

“您姐姐受了外傷，剛在醫院處理完傷口，現在在問詢室做筆錄。”

“……”

“哦對，順便還得問您一下，您姐姐她是不是長期有債務問題？”

沈遊竹將頭抵著牆壁，心裡其實也早就猜到自己肯定會被問及這個問題，只見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楮淡淡道︰“對不起，我不清楚。”

“啊……好吧。”民警聞此，大概也是察覺到了沈遊竹此時的語氣不太對勁，於是並沒有多作刁難。

“哦對，一會兒我會讓一個姓蔣的阿姨去把小可接走，您能不能受累替我再照顧小可一小會兒。”沈遊竹疲憊地回過身，後背靠著牆壁順著一路滑下去，最後蹲在了牆角，“給您添麻煩了。”

“沒關系沒關系，”民警阿姨倒是熱心，“您到時候把那位阿姨的電話留給我，等她來的時候也方便我們核對身份。”

“好……”

“那就先這樣，您姐姐的事情我們之後還需要介入調查，到時候可能會需要您配合。”

“好……”

兩個“好”字像是已經耗盡了沈遊竹全部的心力，仿佛掛掉電話的下一秒他就會氣絕身亡了一般。

還好，沈遊竹有些慶幸當聽筒另一邊傳來忙音的時候自己還活著。

只是活著的滋味並不那麼美好罷了。

沈遊竹有點想抽煙。

從去年冬天到現在，戒煙戒了整整半年，總感覺馬上就要成功了，但是現在卻偏偏有種前功即將盡棄的錯覺……

耳邊全都是剛才小可那低低的啜泣聲，沈遊竹強迫自己冷靜。

告訴自己等到比完賽的當天晚上，自己就可以回家去把沈芮凝留下的爛攤子全部都處理好。

算起來，最多也就只需要再煎熬個二十四小時。

可偏偏在此時的沈遊竹看來，二十四小時這個時間單位與一個世紀比起來，相差無幾。

********

酒店走廊當中陰鬱的安靜讓沈遊竹覺得壓抑。

其實從沈遊竹很小的時候，他的內心就總是會萌生出這樣一個奇怪的念頭，那就是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到一個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沈遊竹一直很少哭，總覺得男孩子哭哭啼啼的散德行。

但是往往在有些時候，在那些讓人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面前，哭這個行為卻是最能夠解決問題的。

表面問題解決不了，總能讓人心理上得到發泄。

眼淚攢下那麼多就是用來流的。

沈遊竹攥著手機，眼眶有些發酸，感覺下一秒那熱騰騰鹹絲絲的液體就要順著臉頰流下來，卻突然聽到房間門被打開的聲音。

只見葉虔穿著一身白色的睡衣，上身披了個運動外套，從房間裡探出頭，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牆角的沈遊竹。

“你怎麼了？”葉虔走出房間來到沈遊竹面前。

“沒事。”沈遊竹笑了笑，也不知道這是今晚第幾次和葉虔說這兩個字了。

“確定？你眼圈都紅了。”葉虔俯下身來，像是初中生物課利用顯微鏡觀察洋蔥表皮細胞一樣地觀察著沈遊竹的臉，“你哭了？”

“嗯。”沈遊竹仰起頭來，絲毫沒有回避地看著葉虔。

回想上次葉虔坐在房間裡哭唧唧結果被沈遊竹撞了個正著的時候，兩個人當時的表現對比現在來講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酒店走廊的燈是暖黃色的，可發出的光亮感覺還不如一個蠟燭強烈。

四周沉寂又昏暗，沈遊竹沁了眼淚水汪汪的眼楮在這黑暗當中像是不小心揉進了天上的星星。

葉虔愣了一下。

“是……教練罵你了？”

“嗯。”沈遊竹點點頭，還笑了笑。

“那你活該……”葉虔嘴上這麼說，但其實心裡卻並不相信沈遊竹說的是實話，他甚至覺得自己剛才就算是問沈遊竹是不是腦子被大鐵門擠了，他都會給出一模一樣的答案。

以及一模一樣的笑容。

不過沈遊竹不願意說，葉虔自然沒有強逼著問的道理，只能是伸出手來放在沈遊竹的面前要幫他站起來。

“回房間哭去吧，我肯定不會像你之前笑話我似的笑話你的。”

沈遊竹抬了抬頭，笑了。

“你到底是哭還是笑，說準了行不行？”葉虔無奈地挑眉。

沈遊竹沒再說話，乖乖伸手握住葉虔的手，順勢站起身來。

然而，就在站起身的下一秒，沈遊竹卻一把將葉虔抱住了。

“哎你……”葉虔被這個過於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雙手慌亂地懸在半空當中。

抱下去也不是，不抱下去也不是。

“好累啊……”沈遊竹的下巴輕輕地搭在葉虔的肩膀上，嘟嘟囔囔出來的三個字像是在抱怨，還是那種無可奈何的抱怨。

“明天就是決賽了……比完了你就不累了……”

葉虔被沈遊竹搞得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要如何推開他，迷茫當中只能憋出這麼一句不痛不癢，更無法直擊內心的話出來。

隨後，耳邊響起了沈遊竹的一聲輕笑。

“或許吧……”

沈遊竹輕聲說。

隨後，就見他緩緩地直起身子，歪頭望著葉虔那雙炯炯有神的桃花眼。

“葉虔。”

“嗯？”

“如果夏季賽我退役的話……”

“你願意進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