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自己隻喝了一聽,舌頭上卻又辣又疼。
“薛業。”他輕輕放下了相框,不相信地求證,“你爸媽呢?”
薛業靠著牆不說話,眼睛那麽紅。眼睫毛很長卻不翹,和照片中的女人那麽像。
“我問你話呢!”祝傑走到他面前,雙手頂起他的臉來對視。薛業別開臉,他凶狠地扳過來,很害怕地問他:“你爸你媽呢?”
傑哥的臉對著自己,薛業把半個餃子生吞了,一張嘴,就是一個暑假的委屈。“傑哥。”
“薛業,你說,你爸你媽呢?”祝傑繼續撥弄著他的臉,怕他不和自己對視。薛業剛吃完香油面和餃子,嘴上都是油,祝傑用手徐徐擦乾淨,等他一個答案給自己致命一擊。
“傑哥。”薛業吭了幾聲,反覆地蹭祝傑的手心,臉捏得紅上加紅,“傑哥。”
祝傑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被骨頭打壞了吧,怎麽聽什麽聲音都那麽小。“說啊,到底怎麽了?”
薛業陡然安靜了,一動不動地站著,斜倚在人和牆中間。幾秒之後,他微微抬起來臉,眼巴巴地看著祝傑,像等著人來救他。
完了。祝傑一時說不出話,這樣的表情,他軍訓時候見過一次。
“爸媽。”薛業說,用與他極不相稱的聲音,像受過驚嚇,像自己也不相信,“沒了。”
沒了。祝傑的聽力突然間恢復了,被沒了這兩個字炸複原了,炸得搖搖欲墜。
“沒了。”他碾著牙根,不相信,隱諱地重複著。可除了故去的人,誰會把正面照放大成黑白照。
相框上,有奠字。是殯儀館的相框。
沒了。祝傑站在薛業面前,全身都是麻木的。他明白了,為什麽薛業看見自己受傷會一屁股坐在地上,現在他也是這個感覺,隨便碰一下都能倒下。但他不能倒,薛業爸媽沒了,他不能倒。
薛業一臉的紅,鼻子很酸,可是一滴眼淚都沒有。他開始裝鎮定:“傑哥,我錯了,我想告訴你但是找不著機會。你禁賽了,我告訴你就太添亂了。原本等春節過了再說,想讓你好好過年,沒想你回來了。”
“怎麽沒的?”祝傑努力保持著站姿,艱難地責問他,“高考動員那天,他們不是還接你了嗎?”
他們不喜歡自己,祝傑自己知道啊。薛業的爸爸是上海男人,為了薛業的媽媽才到北京發展。媽媽戴助聽器,高一參加家長會和薛業比手語,自己在旁邊看著,什麽都聽不懂。
為了聽得懂,他和薛業學手語,從此聽懂了另外一個世界。
薛業搖了搖頭,眼前一片眩暈。腦袋變得很沉。
“說啊!”祝傑托著他的下巴,“是不是暑假?”
肯定是了。大學軍訓不來報到、轉系、腰傷,一切都在那個該死的暑假裡。
“嗯,暑假。爸媽車禍了。”薛業邊說邊點頭,回到高一軍訓的時候,什麽都急著和新認識的傑哥說,“撞死人了,賠了好多錢,休庭期間律師不讓我過去,我想道個歉,就被打了。傑哥我不是故意騙你,你別生我氣。要是家裡不出事,軍訓我肯定去了,我也不轉系。我說過,你練一天我就練一天。”
你練一天我就練一天,一句簡單的許諾。情竇初開的兩個人,那個男生說了,這個男生就記住了。
“這麽大的事,不給我打電話?”祝傑問,一波又一波的現實衝擊著他的心口。
“校門口沒等著你,我以為你不想理我了。”薛業這句沒有騙人,躺在醫院,多少次按下那個號碼又退出去。
就是因為沒等著自己。祝傑毛骨悚然,每一根神經和骨骼都被碾碎在高考結束那一天裡。他不敢想,甚至不敢解釋。”
“不想在姥姥的房子裡待著,就帶著爸媽回家了。”最後薛業說,“闔家團圓,傑哥,我就這裡一個家了。”
“我不是。”祝傑板正薛業的臉,心臟狂跳,“我不是沒……”
我不是沒等。
等你了,只不過被姥爺的司機接走了。祝傑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最後一個字,一直以來他都很想告訴薛業,我等了,但是沒等到你出來,上了車才看見你。
上了車,手機就被沒收了。
一個錯身的時間差,愣是逼得薛業一個暑假不敢聯系。
手機被沒收,軍訓時拿同學的手機給薛業打,陌生號碼他又不接。
“沒事。”薛業揉一揉眼睛,“我挺過來了傑哥,爸媽的事也接受了,以後好好鍛煉,不再給自己留遺憾。我剛才……借著酒勁兒和爸媽說了,我說咱們好了,等到過完節,我陪著你去……傑哥,傑哥?”
眼淚掉出來,祝傑根本不知道。是薛業看出來的。
先是睫毛根濕了,黑色的眼睫毛突然顏色變深,整排被湧出來的淚珠打濕。然後從瞳孔的正下方流下來,因為太重,來不及流到下巴就掉在了胸口上。
傑哥,哭了?薛業頓時全身揪緊,傑哥受傷都沒哭過,為了自己哭了。
自己怎麽哭的,祝傑毫無知覺,他不知道命運到底出了什麽問題,要把薛業這輩子的苦難集中在他人生中的前18年。如果當時自己勇敢地叫住薛業,薛業不會孤零零等在一中的門前被陶文昌他們撿走,如果自己當時有朋友,他可以找陶文昌,找張釗,甚至找蘇曉原去聯系薛業,告訴他不要不接陌生的號碼,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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