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時, 田地裡的甘藷都收了上來。一畝田地收上來的甘藷要比老農預估產量還多了兩三石。留夠明年種植的甘藷後,剩下的甘藷則分到下頭的郡縣去,由當地官員派人向百姓們宣揚甘藷的益處, 鼓勵他們明年開春後多多種植。
雁州城內的推廣比下頭的郡縣更早也更順利一些。城外那片甘藷地有不少百姓都見過, 只是一直不知道地裡種的是什麼。如今有官員出面宣傳講解, 他們才知道原來是新發現的作物。雖然對新作物還不了解, 但是雁州城內百姓對將軍和王妃有種盲目的信任,聽說是將軍和王妃下令推廣種植的, 家中還有餘糧的百姓紛紛拿了糧食或者銀錢來換甘藷。
收穫的甘藷不少,但是要推廣到整個雁州,廣加種植, 數量卻還遠遠不夠。安長卿正在擔心這個問題時,遠赴南邊兒的周鶴嵐卻帶著一支商隊抵達了雁州, 停在了將軍府門口。
早前周鶴嵐帶人去南邊兒慶州雍州等地開拓翡翠原石的商路,安長卿沒有插手翡翠礦之事,因此這段時日都是蕭止戈與周鶴嵐書信往來,如今驟然看見帶著商隊歸來的周鶴嵐,難得失了態,聲音都拔高了不少:“鶴嵐?”
周鶴嵐比離開前黑了些,也更高了些, 五官輪廓越發深邃,在南邊兒兩三個月的歷練,已經讓他隱隱有了些上一世安長卿曾見過的氣勢。
他彎腰拱手, 行禮:“王妃, 鶴嵐幸不辱命。”
安長卿臉上帶笑, 叫人打開將軍府正門,迎商隊進來。進來之後周鶴嵐先清點貨物, 安長卿才發現商隊運送的竟然全是甘藷。
見安長卿面露詫異,周鶴嵐解釋道:“此前與王爺書信,信中提及要廣為種植雨澤甘藷,但是雁州薯種不足,我便託人想辦法從雨澤弄了不少過來。”
甘藷在雨澤不是值錢物,因耐貧瘠好種植產量又高,價格一直賣不上去,雨澤百姓種了,也不過用來飽腹或者餵牲畜。因此周鶴嵐很是容易地弄到了十幾車甘藷,一併運回了雁州。
安長卿看著一車車甘藷,臉上笑容不自覺更大:“我正發愁薯種不夠呢。”
叫下人將運送甘藷的馬車停放在園中,安長卿與周鶴嵐在前廳喝茶,已有下人去軍營給蕭止戈報信,不過一刻,蕭止戈便策馬趕了回來。
蕭止戈大步進來,瞧見周鶴嵐第一句話卻是:“可是有了消息?”
周鶴嵐點了點頭,又屏退商隊護衛,獨獨留下一個中年婦人後才道:“是。此地不便細說。”、
四人一同去了書房,安長卿不明所以,目光在蕭止戈和周鶴嵐中間打轉。
蕭止戈見狀主動解釋道:“先前我給周鶴嵐送了信,叫他想辦法去雨澤打探鮫人族的消息。”
大鄴南邊州郡與雨澤相鄰,周鶴嵐去南邊做生意,恰好有機會接觸到雨澤,加上他對安長卿忠心耿耿,唯一的親人又在王府養病,蕭止戈這才透露了安長卿懷孕的消息,叫他想辦法去雨澤查探鮫人族的消息。
周鶴嵐受命查探消息,卻一直沒有進展。倒是翡翠原石的生意越做越大,日進斗金。此次周鶴嵐親自回來,蕭止戈聽說後便知道必然是他交代的事情有了線索,否則他不會拋下南邊的攤子回雁州來。
周鶴嵐也確實查到了一些東西,他斟酌了一下道:“此前我想辦法喬裝去了雨澤境內,從邊境到都城浮梁,一路扮做商人打聽,卻並未聽說過跟鮫人族有關的只言片語……”
雨澤臨海,各類海上的傳說倒是多不勝數,但周鶴嵐一路打聽,卻從未聽過有關鮫人族的傳言。後來他另闢蹊徑,又開始留意是否有男人生子或者面帶紅紋之人的消息,卻不想歪打正著,當真叫他找到了一位知情的婦人。
“這位是郭夫人,家中世代行醫,她的祖父曾經便替男子接生過。”
聽周鶴嵐提到自己,郭夫人才上前略有些拘謹地行了一禮。她生得不高,體態豐滿圓潤,一副憨厚面相。話也不多,見其餘三人都看著她,才略緊張地開口:“是,我幼時跟隨祖父行醫,見過祖父為一個男子接生,那男子脖頸上有魚鱗片一樣的紅色花紋。”
蕭止戈神情一動,卻按捺住了激動:“夫人可知道如何接生?這男子生產又與女子有何不同?”
誰知道郭夫人卻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那時候年紀尚幼,祖父並沒有讓我進去。”
不等蕭止戈臉色變化,她又緊接著說道:“不過我當年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過程,但是後來收拾祖父遺物時,找到了一本手札,上面詳述了孕期診脈以及後來接生的過程。”說完便從袖子裡拿出一本手札,神情有些忐忑地遞給蕭止戈。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手札上所記,雖然看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卻絕對不是杜撰。我祖父當年聲名遠揚,是浮梁有名的大夫。只是我醫術不精,沒能得到祖父真傳。”
蕭止戈接過手札隨意翻看了幾頁,就見手札上寫道:六月一日,病人臨產,胎兒在腹中,男子卻無生育之器,胎兒不得出,唯有剖腹取子。
又記:六月五日,昨日病人已同意剖腹取子,亥時三刻,病人服麻沸散,我以利刃剖腹,取出一女胎。胎兒與尋常嬰兒不同,皮膚之上還有一層胎衣。胎衣兩個時辰後自然脫落,胎兒面目比尋常嬰兒更精緻,隻身形重量略輕小……
蕭止戈的目光牢牢定在剖腹取子四個字上,良久才合上手札,道:“手札於我有大用,夫人可有什麼要求?凡是我能做到,都能用來與夫人交換。”
郭夫人回頭看了一眼周鶴嵐,期期艾艾道:“周先生答應過我,給我兩千兩銀子。”
原本以為她會獅子大開口,沒想到她卻只要了兩千兩銀子,蕭止戈下意識看向周鶴嵐求證。周鶴嵐點點頭:“確實如此。郭夫人的小女兒重病,需要不少名貴藥材供養。我許諾她兩千兩,她才願意同我來這一趟。”
原來是這樣。蕭止戈略放了心,道:“我先叫下人支取銀子給夫人,只是還會再找人求證手札真偽,夫人需要在府上再住上幾日。確認真偽後我會派人送夫人回去。”、
郭夫人猶豫了一下,點頭應下。
叫下人帶郭夫人下去安置,書房裡只剩下三人、蕭止戈又叫人去請胡是非來,之後才坐下來,將手札遞給安長卿看。
這本手札,從郭大夫第一次接觸到懷孕的男子,直到他臨產生下一女後離去,俱都記載的清楚詳細。
只是越寫得清楚,其懷孕生子的過程就越觸目驚心。或許是與病人有約定,郭大夫即使在手札中也沒有提到病人的姓名等信息。只從二人初次見面的記述中可以看出,這位病人是獨自一人,而且身體情況並不好。
病人尋到郭大夫時,已經懷有四月身孕,尚未顯懷,但孕吐比尋常婦人更嚴重,最嚴重時甚至吃不下飯菜,每日只能喝粥。小腿水腫嚴重,行走吃力。又受不得半點熱,終日都待在陰暗的偏房之中。
安長卿皺眉看著,他雖然沒有孕吐和水腫,但確實不太耐熱,尤其是今年格外苦夏。這麼看來,這本手札並不像是胡亂編造的。
因手札中所記載之事,書房裡氣氛有些沉凝。胡是非匆匆趕來時,就見三人都皺著眉,一臉凝重。
他心裡咯噔一下,急急忙忙行了禮,手中就被蕭止戈塞過來一本手札:“你先看看,是真是假?”
胡是非來不及,就拿著手札站在窗邊仔細翻看起來,一時間書房中只有輕微的翻書聲,良久後看完,胡是非感嘆一聲:“這郭大夫倒是個奇人。”
“是真是假?”蕭止戈問。
“應該是真的。”胡是非道:“手札上記載的許多方法,現在仍然可以沿用。不過我看他的記述,病人應該是本身體質就不好,所以孕期反應才會與王妃大不相同,王妃身體康健,倒是不必為此擔心。”
蕭止戈關心的卻不是這個,他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才問道:“若是王妃臨產,是否也要剖腹取子?”
胡是非只遲疑一瞬,便實話實說:“是。男子與女子不同,女子天生是有生育器官的。但是男子沒有。”
其實若是鮫人族的記載為真,不分男女,帶紅紋者皆可生子,那麼帶紅紋之人體內必定與常人不同,合該有另一套生育器官。但是他後來給餘綃做過檢查,卻發現餘綃同尋常男孩兒並沒有區別。
如今再結合這本手札中所述,更加確認了他的想法。要么是鮫人族的記載有誤,要么就是這麼些年裡,鮫人族與外族人通婚融合,許多屬於鮫人族的特徵,已經逐漸退化消失了。
畢竟按常理說,安長卿的生母余氏應該也與鮫人族有關,但余氏身上並沒有紅紋,且還生下了一兒一女,但是她身上幾乎找不到任何一點跟鮫人族有關聯的地方。就連小女兒安嫻鈺也是如此。
胡是非猜測,這種異變或許並不是固定的,而且男性身上產生異變的可能性更大。
蕭止戈聽了他的話臉色便沉了下來,沉默良久,才啞聲開口道:“如果……不要這個孩子呢?能不能打胎?”
話一出口,眾人皆驚。安長卿第一個不同意,皺眉看他:“王爺?”
蕭止戈這次卻沒有順著他,沉著臉道:“剖腹取子太危險,若是有個萬一……我寧願不要這個孩子!”
安長卿默然,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他想陪著蕭止戈白頭,卻也捨不得剛剛到來的孩子。這些日子他已經接受了他的到來,若是硬生生再把挖走,他怎麼捨得?
“也許還有其他辦法呢……”安長卿低聲道:“我不想放棄他。”
蕭止戈頭一回對他疾言厲色,手掌用力按在他肩膀上,聲音裡卻透著不容置喙:“你若是喜歡孩子,我們可以過繼或者領養,幾個都隨你,但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險。”他定定看著安長卿,聲音澀然:“孩子可以不要,但我不能沒有你。”
已經嚐過了相擁的滋味,若是再失去他,只是想一想這種可能性,他都覺得焦心灼肺,不堪忍受。
安長卿啞然,手掌下意識摸著腹部,神情遲疑。
周鶴嵐見狀道:“那病人比王妃身體更糟糕,也撐過來了。”
蕭止戈卻篤定搖頭:“我不敢冒險。”
安長卿比他的命更重要,他怎麼敢讓他去冒險。
一時默然,最後反倒是胡是非出聲勸解:“其實也不算冒險。王妃身體康健,剖腹取子只是遭些罪,但我至少有八成把握能成。”
“倒是打胎……”胡是非搖搖頭:“我實在沒什麼把握。女子的打胎藥王妃未必能用,胡亂用了,反而怕適得其反。”
安長卿聞言鬆了一口氣,抿抿唇握住蕭止戈的手,男人的手掌冰涼,安長卿眼神軟了軟,對胡是非和周鶴嵐道:“我有話同王爺說,你們先去歇息吧。”
胡是非和周鶴嵐行禮後退了出去,體貼地替他們關好了書房門。
安長卿卻不准備待在書房裡,他晃了晃蕭止戈的手,微微笑道:“我有點累,王爺背我回房好不好?”
蕭止戈沉著臉一言不發,卻到底在他的注視下,蹲下身體,方便他趴到背上。
安長卿摟住他的脖頸,前胸與他後背相貼,下巴輕輕擱在他肩膀上。兩人都沒有說話,男人穩穩背起他,腳步穩健地朝正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