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霍征戰敗,西蜣王薛稚死於混戰,倖存的西蜣王室成了一盤散沙,惶恐不安地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而曾經的北護軍統領商闕,在眾人的擁護之下,身穿王袍,頭戴王冕,一步步走向了西蜣權利的頂峰。
朝堂之上,站著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唯獨眾臣最前方,原本該屬於丞相的位置空著。商闕高坐王座之上,冷眼俯瞰,心中有一瞬間的茫然。
他的目的達到了,西蜣部族終於重獲自由,不會再被肆意踐踏。但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王冕前的玉珠晃動,他忽然想起薛無衣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西蜣積弊諸多,要想破局就得狠下心來。你說我不擇手段心思狠辣,但你有更好的辦法結束這個局面麼?”
商闕當時無言以對。
這番對話的結局,是薛無衣親自下令,命人暗殺了西蜣王朝為數不多的股肱老臣。薛無衣與對方同僚十年,曾同心協力輔佐幼主,匡扶西蜣江山,二人同為西蜣王朝中流砥柱。但當他選擇了另一條路後,他又毫不猶豫地命人暗殺對方——只為了叫西蜣王朝衰敗得更快些,再快些。
商闕一度覺得他的心思太深,太過不擇手段,大約連血也是冷的。
他曾經不恥薛無衣的政客手段,但如今他坐在了王座上,卻面對了和他一樣的局面。
——西蜣部族與前朝舊臣並不和睦。更有三個忠於前朝的老臣寧死不肯為新王效命。為以儆效尤,他的叔父、新任大將軍上奏,建議將這三名老臣及其家眷,斬立決。
老臣們悍不畏死,大罵他亂臣賊子謀朝篡位。商闕並不覺得憤怒,也並不覺得他們有錯。新朝舊臣,各為其主。對於他來說,這些老臣是逆臣;但對於前朝,卻是忠心之士。
商闕並不想殺他們。不肯為他所用,貶了官發配偏遠之地就是。
但是其他朝臣卻連番上奏,大將軍更是直言進諫:“若是這幾人不殺,我們豈不就當真成了亂臣賊子?!名不正言不順,必生後亂!王上切勿婦人之仁!”
滿朝文武跪地懇求,商闕僵持兩日,終究是允了。
三名老臣於菜市口斬首示眾,府中男丁亦不能倖免,唯有女眷幼兒留下了一條活路,被發配到了偏遠之地。
行刑當日,商闕沒有去觀刑,而是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前些日子城中混戰並未波及早就冷清下來的相府。只是奴僕都已經逃走,府中便多少有些荒涼淒清的味道。
商闕熟門熟路地去了茶室。
茶室中茶具俱在,商闕沉默地坐下,回憶著昔日薛無衣煮茶的模樣,給自己泡了一壺清茶。
茶水入口,極澀,轉而變苦。一如他此時的心情。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殺人,北護軍統領手上鮮血無數,但死的都是當殺之人。今日菜市口的三個前朝老臣,卻算不得當殺之人。
商闕靜默地喝了兩盞苦茶,苦澀的味道縈繞舌尖,忽然明了薛無衣總愛獨坐品茶的緣由。
西蜣的少年丞相,十歲舌戰群臣,十六歲官拜丞相,同年,先王崩殂,託孤輔政。至此十年間,薛無衣心狠手辣詭計多端之名朝野無人不知。但外人極少知道,他每每下令殺了不當殺卻必須殺之人後,總喜歡在茶室裡煮茶。
商闕曾經嘲諷他虛偽,既然殺了人,又何必故作姿態。
薛無衣好脾氣地給他倒茶,嘴角習慣性彎著,眼底卻彷彿封著冰雪,只說:“這些事總要有人做,你還不懂。”
商闕那時確實不懂,但現在大約懂了他的心情。
喝完茶,他又起身去了書房,薛無衣的書房同他的人一樣,乾淨、冷清,隱約泛著一絲苦茶香氣。他一一看過去,瞧見了桌案上的一把折扇。青色竹骨,緩緩展開,是熟悉扇面,只是不同記憶之中,空白的扇面上被人添了“自在閒人”四個字。
這分明是他入相府不過三年時送給薛無衣的生辰禮。那時他與薛無衣還未生分疏離,又逢薛無衣生辰,便親手製了這把折扇。只是他擅舞刀弄槍,卻不善筆墨丹青。他不敢自己題字作畫,又不願假於人手,便傻乎乎地送了一把空白折扇過去。
薛無衣當時收了,瞧著十分欣喜,但後來卻再未見他將折扇攜帶或示人。商闕後來跟著他瞧多了人情世故爾虞我詐,漸漸也明白自己的禮物並不討喜,只當做是他並不喜歡。後來便也再未親手做過什麼,每逢他生辰時,也多是送些四處搜羅的名貴之物。
他沒想到會在此時再見到這把折扇,更沒想到的是,薛無衣竟也當真在扇面上題了字。
青竹扇骨光滑圓潤,扇面紙張也有些舊了,分明是時常被人把玩所致。
商闕將扇骨展開又合上,扇面上濃墨的“自在閒人”四個字,彷彿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忽然覺得,他與薛無衣相伴近十載,卻對他一無所知。
難怪薛無衣總眼神悠遠地瞧著他,笑說“你不懂”。
他確實不懂。
***
七月末時,受召回朝的使團終於抵達載虢。商闕早早得到消息,清晨便出門去迎。然後長長的使團抵達時,隊伍中卻並沒有他朝思暮想的人。
——薛無衣沒有回來。
見他親自來迎接,使臣原本有些受寵若驚。又見他驟然陰沉了臉,又惴惴不安起來。正惶恐著該怎麼回話時,就听商闕問:“丞相為何未歸?”使臣悄悄抬頭瞧他,見
他面色不虞,心裡顫了兩顫才找到了聲音,垂首回答道:“禀王上,薛丞相說這些年忙於朝堂事務,身體已然不太康健,因此不願再困於朝堂政事,只想寄情山水,遊覽天下美景。只叫臣帶回了一封信。”
商闕聽到那一句“身體已然不太康健”時,手就握成了拳。薛無衣樹敵頗多,這些年明里暗裡的刺殺不少,亦受過幾次傷。但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外,他從未露出過一絲病態。但是他稱王之後方才得知,王室之中早就在傳薛無衣命不久矣。
據說是先王臨終前命心腹下的毒,中毒之人,至多活到三十五歲。在此期間,中毒之人身體只會日漸衰弱,查不出一絲異狀,待到死時,也只會以為是心力耗盡而死。
傳言真假已經不可查證,但商闕得知這個消息後心就一直提著。這些年裡,薛無衣從未說過自己中了毒,人前人後更無一絲異常。雖然比常人瘦弱些,但他也解釋說這是娘胎裡帶來的,乃是先天不足之症。
商闕從前毫無懷疑,但如今想來,竟處處都是疑點。
他閉了閉眼,接過信件,當先回了王宮。
揮退兩側宮人,商闕在寢宮之中默了足足一個時辰,才有勇氣將信封拆開。信封很薄,裡面不過兩張信紙,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跡。
薛無衣先詳述了與大鄴之間的約定。到了最後半頁紙,方才寫到:“……我未完成的夙願,終究由你完成了。如今我再無牽掛,便準備如你當年所說,一人一馬,遊覽天下山水景緻,做個自在閒人。
……從前之事你亦不必掛懷,那晚其實是我趁你酒醉引誘於你,並非你強迫於我。不過是為了叫你心甘情願替我辦事罷了。如今諸事已了,西蜣大局已經定,也該叫真相大白。你並不虧欠我,也不必再內疚自責。從今往後,你我嫁娶各不相干。若遇見心愛之人,君當珍惜,莫再入迷障。
此去歸期不定,望君珍重,勿念。”
好一個“望君珍重,勿念”。商闕忽然發了狠,將信紙揉成一團狠狠擲在地上,狠聲道:“你我之間,十年糾纏,豈是半頁紙就道盡了?”商闕緊緊攥著
拳,重重喘息幾聲方才平復了心緒。他閉了閉眼,將扔在地上的信紙撿起來撫平,仔細收入信封之中放好,又輕聲道:“從來都是我聽命於你,如今也該讓我一回。你我二人糾纏自你而始,至我方終。我不說結束,便不算結束。”
******
出了鄴京,薛無衣一路向北行。
七八月的時節,天氣正熱著,他難得自在些,不用再裹著厚重的披風,只穿了一件略微厚實的青色袍子,長髮用一根髮帶隨意系在腦後,穿過繁盛的街市,如同尋常人一般悠閒漫步。
霽雪撐著傘跟在他身後,冷著一張臉叫他回馬車上去。
“你身體弱,受不得熱。”
薛無衣無奈地笑:“這些年來我小心翼翼地活著,如今時日無多,你總要叫我自在活一回。”霽雪抿唇沉默,到底沒有再勸
。薛無衣背著手,漫無目的地在集市之中閒逛,瞧見什麼新鮮好玩的都要湊上去看一看,臉上的笑容極盛,霽雪很少見他這麼笑過。
“這簪子倒是不錯。”她正出神時,薛無衣拿起一隻簪子遞到她面前,笑道:“你試試。”霽雪年幼學醫,這些年只苦心鑽研醫術,雖然
生了一副好容貌,卻極少打理。她素來不喜歡這些頭面首飾,嫌棄礙事。但這是薛無衣遞過來的,她望著他的笑容,不願拂了他的好意,接過去簪在發間。
一旁的攤主極力稱讚:“小姐天生麗質,這簪子配您。”
薛無衣也點頭,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我妹子從小生得好看,就是不愛打扮。”攤主
順著他的話誇道:“小姐就是不打扮也這般好看,要是打扮起來,那豈不是天仙了!”一邊說這一邊又把幾樣最貴的頭面拿出來給薛無衣看。
這攤位不大,頭面倒是挺別緻,薛無衣瞧著都不錯,便掏銀子買了下來,一邊遞銀子一邊斜著霽雪道:“我這妹子哪兒都好,就是總不肯成親。我身子又不好,就擔心哪日我不在了,有人欺負她。”
攤主會看眼色,知道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便笑了笑沒接話。給他們將頭面妥善包了起來。
薛無衣接過來拎在手裡,又慢吞吞地去別處逛。沒半天功夫,手裡已經拎了一大堆東西。頭面首飾,衣裳布料,甚至還有許多新鮮吃食……待兩人逛完返程時,天邊晚霞已經如火燒。
買的東西太多,薛無衣身子弱不能負重,也不肯讓霽雪動手。便雇了個挑夫擔著回客棧。
兩人半路無話,快到客棧時,薛無衣忽然停下腳步,瞧著遠處的夕陽道:“東西都買齊了,明日你便啟程回西蜣吧。”霽雪眼皮一跳
,頓時冷了臉:“我跟著你。”
薛無衣背著手,沒有轉身看她,語調依舊不緊不慢:“我在載虢置辦了一棟宅子,還有三間商舖和兩座田莊,這都是無人知曉的私產,本是給你準備的陪嫁,原是想等你出嫁時再交給你,但那一日我大約是看不到了,便先給了你。地契我都放在宅子的書房裡,你去了便能尋到。”
霽雪還是說:“我要跟著你。”
薛無衣道:“如今商闕為西蜣王,便是沒有我,他應當也會照拂你一二。只是你的夫婿我是不能給你掌眼了,不過我這些年來尋到了二三個宋家當年倖存的老人,都安置在了田莊上……” “別哭,”他
緩緩轉過身來,掏出帕子動作輕柔地為霽雪把頰邊淚水擦乾,柔聲道:“大哥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些了。日後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若能遇到良人,就成親生子,美滿地過一生。”
霽雪紅著眼眶,哽咽道:“那你呢?”
“我啊?”薛無衣將帕子收進懷中,灑脫一笑:“我自然是逍遙自在地過完這一生。”
“商闕若是問起來呢?”霽雪一眨不眨地凝著他。
薛無衣垂首撫了撫衣襟,再抬頭臉上笑容毫無滯澀:“你便告訴他,我去雲遊四方,代他實現年少心願了。也叫他務必代我將西蜣治理好。 ”
霽雪凝他半晌,垂眸負氣走在了他的前面。
***
兩人在雍州停留了五日,最後一日時,霽雪到底是不甘不願地離開了。薛無衣連馬車和護衛都給她備好了。看著薛無衣雲淡風輕的神色,她既感動,又憤恨。
她與薛無衣相處這些年,這個人總是這樣。執拗任性,從來只有旁人向他妥協的份。
馬車和護衛已經等在客棧門口,霽雪將這幾日趕製出來的藥丸一瓶瓶拿出來,叮囑他效用。最後實在不放心,又將藥方寫下來一併塞給他,冷聲道:“你每新到一個地方,便要給我寫信。我若是收不到你的信,便去尋商闕。我尋不到你,商闕總能尋到。”
“知道了知道了。”薛無衣將藥丸都收起來,親自送她上馬車。
霽雪上了馬車,心裡卻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掀開車簾懇求地看著他:“我想陪著你。”薛無衣隔著車窗與她對視,午間明亮
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將他蒼白的皮膚照得幾近透明。微風吹過,青色衣擺微微晃動,他如青竹挺立,神情也如青竹堅韌:“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這最後一段路,我想自己走。”霽雪神情微慟,最終一言不發
地放下了車簾。
護衛駕著馬車緩緩遠去,薛無衣停在原地目送,直到再也看不到馬車了,方才轉身回去。
身邊最後一個人也離開了,他終於再無牽掛,可以乾乾淨淨地來,清清靜靜地走。
隔日,薛無衣買了一匹老馬,帶上簡單的行囊便繼續向北出發。霽雪留下的那些藥丸他沒捨得扔,卻也沒打算再吃。這些年來他吃藥如同飲水,日復一日從不間斷。就連西蜣最苦澀的茶葉,在他喝來,也是甜的。從前有不對付的官員背地嘲諷他,說他煮茶熏香也掩蓋不住滿身血腥味。然而這些人不知道,他煮茶熏香,不過是為了掩蓋身上濃重的藥味罷了。
他的病除了他與霽雪二人,幾乎無人知曉。他對外從來只說自己先天不足,天生體弱。時候長了,竟然再無人記得,他十五歲之前,騎術也曾得過先王嘉獎。
真真是歲月易改,人性易忘。
低低地咳嗽幾聲,薛無衣坐在馬上,拿起腰間酒壺喝了一口壓下喉間癢意,微微瞇起眼笑道:“走吧,我們去雁州看看。”從前總
聽聞北戰王夫夫將雁州治理的極好,從苦寒之地成了北地綠洲,他早就想去看看,如今總算有了機會。
***
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商闕派出去的人一無所獲。
商闕白日里要在朝堂上面對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到了晚上,便悄悄出宮,去丞相府煮茶靜心。那柄青竹扇被他隨身帶著,時常拿在手中把玩。把玩的次數越多,越能明了薛無衣的心情、
從前他從未主動去了解過薛無衣。
兩人年少相遇,他傾心於他的聰慧與意氣風發,也為他描繪的西蜣盛景動心。但越是如此,他就越發厭惡薛無衣後來層出不窮的卑劣手段。他覺得是薛無衣變了,變得陰險,狡詐,變得不擇手段,沒有底線。
他記憶里風光霽月的少年漸漸蒙了塵。但他仍然克制不住心裡的悸動,他無法拒絕薛無衣的要求,也總對他描繪的未來心存希翼。但每每夜深人靜時,想起自己所作所為,又越發覺得厭惡。唾棄自己,也更憎恨他。
他與薛無衣的關係,就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恨交織中,如藤蔓糾纏,難解難分。他從前以為自己是恨多一點,但當他真正地直面內心,真正地去了解薛無衣,才發現原來是愛更多。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薛無衣早就已經融於他的骨血,無法分離。
喝下一盞茶,商闕起身離開。身後護衛跟上來,他腳步頓了頓,又下令:“再增派人手去尋。”
*
九月末時,探子回報,說在載虢尋到了霽雪的踪跡。
霽雪對外是薛無衣的侍女,只有商闕知道,薛無衣一直把霽雪當親妹妹看待。她一手照應薛無衣的起居,與薛無衣形影不離。曾經商闕想起霽雪只覺得心情酸澀複雜難言,但如今得知她的消息,卻覺得欣喜若狂。
一得到消息,商闕便迫不急待地尋了過去。宅子位置清幽安靜,往後走兩條街就是熱鬧的街市,不喧囂,也不遠離人群。確實是薛無衣會喜歡的地方。
商闕克制著心中激動,抬手叩響了門。
來開門的是個老嫗,抬眸瞧了商闕一眼,問道:“公子有何貴幹?”商闕道:“我來尋
你家主人,姓薛的。”
老嫗搖搖頭:“我家主人姓宋,不姓薛。”
說罷就要關門,商闕神情一急,伸手擋住門就要往裡走。老嫗年紀雖然大了,卻並不憷他,見狀立刻大聲呼叫起來。33小說網
霽雪聞聲快步出來,瞧見被攔在門前的商闕,神色便冷了冷,叫老嫗退了下去。
“你來做什麼?”
一瞬間商闕想了許多言辭,然而說出口時,卻是嗓音微啞的一句:“他在哪?”
霽雪一向不喜他,在她眼中薛無衣是世上最好的人,但商闕顯然不這麼認為,他總說薛無衣做事太過不擇手段,卻從未深入了解過他這麼做的緣由。因此這些年來兩人雖然都常伴薛無衣身側,關係卻並不太融洽。
霽雪本來不想理他,但想到薛無衣的囑咐,到底還是道:“他叫我轉告你,他去雲遊四方,代你實現年少心願了。叫你務必將西蜣治理好。” “
他……沒有回來?”
“沒有。”
商闕心裡一空,臉上的歡喜也淡了。他沉默了片刻,轉身欲走。接著又想起什麼來,回身問道:“我聽王室那些人說,先王曾給他下了毒,說他命不久矣,是真是假?”霽雪眼底微動,道:“假的。
”
說罷便要送客。
商闕與她關係並不融洽,見她不歡迎自己,只能悵然若失地轉身離開。
回了王宮之後,他在寢宮裡,對著那把青竹扇沉默良久,最後還是沒有將派出去的人手撤回來。
即便薛無衣不願見他,他也不打算放棄。他與薛無衣之間的誤解太深,他要尋到他,親口告訴他,是他錯了。
*
十月中旬,西蜣的天氣越發冷了。
商闕坐在茶室裡,目光遙遙望著遠處,想的卻是薛無衣獨自在外,不知道是否添了厚實衣裳。他記得每年這個時候,都是薛無衣身體最弱的時候。他體弱又畏寒,每到了冬日就容易得風寒,常常要裹著厚實的狐裘保暖。
喝完一盞茶,探子便到了,向他匯報這些日子的搜尋結果。
這些日子朝堂事務繁忙,商闕稱王之後,便將薛無衣從前製定的新政一一推行了下去。但朝堂之上阻力很大,他也越發明白了當初薛無衣處境之艱難。但他仍然頂著壓力將新政推行了下去。這些日子他與幾個提拔的心腹忙得不分晝夜,只有這偶爾的片刻閒暇,才能到相府的茶室偷閒,順便聽探子匯報蒐集的消息。
眾多探子依舊一無所獲,倒是有了個意外發現——他們意外查到了霽雪的身世。
原本他只是念著薛無衣的情分,才叫底下人照應著霽雪。卻沒想到意外發現了宅子裡來往的宋家老人,順著查下去。才發現霽雪竟然是宋氏遺孤。
宋氏一門,原本是西蜣極富盛名的醫術世家,每代最傑出的宋氏子弟都入王宮做御醫。但後來宋家牽扯進王室秘聞之中,被滿門問斬。自此宋氏醫術失傳,也再沒有宋氏子弟入宮。
他沒想到,霽雪竟然是宋氏遺孤。他驀然想起上次見面問霽雪的問題,他問霽雪薛無衣是否中了毒命不久矣。
霽雪說:假的。
他一瞬間心驚肉跳。飛快起身去牽了馬,策馬去宋府。
宋府大門三更半夜被敲響,開門的還是上次那個老嫗,瞧見是他,面色不太好地將人放了進去。商闕心急如焚地等了半刻鐘,霽雪便到了。
霽雪瞧見他面色也有些不好:“有事?”
“你是宋氏遺孤,你會醫術,對不對?”
商闕一股腦將心裡的疑惑問了出來。霽雪的身份就像一把鑰匙,將所有令他不解的疑惑都解開了。
明明薛無衣把霽雪當做親妹妹看,卻又願意讓她貼身伺候自己,即便外人傳她是婢女是侍妾也並不在意;明明薛無衣身體弱,冬天還易感風寒,但相府裡卻沒有大夫,每回生病了都是霽雪按方抓藥,熬幾劑藥服下去便痊癒了。
從前他問薛無衣,薛無衣告訴他,這方子是前人留下來的古方,比那些大夫有用的多。那時候他信了,如今想來,才發現自己傻得厲害。
不是薛無衣不看大夫,是因為大夫就在他身邊——霽雪就是那個大夫。
霽雪沉默地看著他,商闕只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聲音也是顫抖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他中了毒……命不久矣?”霽雪
不
語。
商闕眼眶漸漸紅了,手指控制不住地發顫,嘶啞地低吼:“你說話!他是不是快死了?他到底在哪?” “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霽雪
冷靜地看著他,話語如刀,一刀刀扎進他心裡:“從前你不知道,如今便也當不知道不是很好嗎?他也是這麼希望的。”商闕身體晃了兩晃,牙根
緊咬,聲音從齒縫中出來:“他到底在哪兒!”
霽雪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外面:“我不知道,我們在雍州分開的,他不肯讓我跟著。從十月初開始,我便沒有收到他的信了。”
雍州,那是大鄴境內。商闕慘白的臉色恢復了一些。渾噩地站起身準備離開,想起什麼又問道:“他的病……怎麼樣了?”
“撐不過這個冬天。”
商闕手指一陣痙攣,勉強平靜地道了一聲“多謝”,便倉惶策馬離開。
霽雪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抬眸看向頭頂清冷的圓月。她大約明白薛無衣的心思,這人驕傲倔強了一生,就是死也要死得體面。不肯叫周圍人瞧見他的狼狽。但那樣未免太過淒涼了,她無法違背薛無衣的要求,便只能讓商闕去做。
若是來得及,或許商闕還能陪著他走過最後一程。
***
十一月中旬,雁州下了大雪。
薛無衣裹著厚實的棉衣,坐在火爐邊烤火,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從喉間溢出來,一聲更甚一聲。他拿帕子擦了擦嘴,帕子上赫然染了星星點點的暗紅血跡。
他的身體已經極虛弱,連走動都艱難,自天寒之後,他病情一日重過一日,已經不能再前行,便索性在雁州城外的山中盤了一間院子,買了兩個僕人照顧起居,就此長住山中,數著僅剩的時日。
他已經吩咐過兩個僕人,待他死後,便將他埋在山中,不必建墓立碑,只需在墳前栽一叢青竹便可。至於這院中財物,便給兩個僕人當做報酬。
外頭大雪已經封了山,北風捲著雪花拍打窗子。薛無衣忽然來了興致,叫僕人拿了一壺酒與一碟糖漬青梅來,溫酒煮青梅。
酒香和著青梅香飄散,薛無衣往後靠進椅背裡,微闔了眼輕嗅著鼻端香氣,不知怎麼忽然想起從前聽的一闕詞來。那時他尚且年少,縱馬歡笑過長街,有歌女抱著琵琶倚欄婉轉低唱: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
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
*
薛無衣神色安詳,整個人偎進了厚實的絨毯中,臉色比外頭的大雪還要白上三分。小火爐上的酒壺還冒著裊裊熱氣,躺椅裡的人卻彷彿已經沒了生息。
商闕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他心臟彷彿被鐵鎚重重擂了一下,眼眶頓時便熱了。似怕驚擾了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手掌懸空許久,才下定了決心一般,試探地放在了他鼻下。
手指上感覺到輕如羽毛的熱息,他繃緊的身體方才鬆了下來,整個人忽然間卸了力,跪在地上將人緊緊抱住,喉間隱約洩出極力壓制的嗚咽聲。
薛無衣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恍惚地低頭去瞧,看見埋首在他腰間、身體微微顫抖的年輕男人時,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低嘆道:“我躲在這裡,竟也叫你尋到了。”
商闕抬起頭,眼眶是紅的,聲音卻發了狠:“你是不是恨極了我?寧願死在山里,也不肯見我一面。”薛無衣
愕然:“我為何要恨你?”
說完大約是累了,他沒忍住抵唇咳了兩聲。再鬆手時,白皙的手心也染了血跡。商闕腦中一空,抖著手給他擦拭,話語卻破碎不堪:“你……”倒是
薛無衣已然習慣了,安撫他道:“無礙。”
商闕搖搖頭,小心翼翼地拿帕子給他擦乾淨血跡,啞聲道:“從前是我對不住你。我總說你不擇手段心機深沉。但我自己當了王,方才知道朝堂上有太多身不由己,是我太過天真。 ”
薛無衣卻搖頭,再次重申道:“我沒有怪你。”
古人說慧極必傷,他自小就聰慧過人,見過的黑暗與齷齪也更多,而朝堂和官場更是藏污納垢之地,若不是有商闕時時刻刻提醒他,他未必能堅定初心。他最喜愛的便是商闕的赤子之心,若不是如此,當初他不會在他刺殺失敗之後,將人留在自己身邊。
這些年來,許多人與事都變了。唯有商闕沒變,他為他雙手染滿鮮血,但眼神依舊是清澈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永遠不會為外物所迷。每每薛無衣與人勾心鬥角深覺疲憊無力時,只要看一看他,便覺得還能再堅持下去,
商闕總說他為他描繪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未來。但他不知道,正是因為有他,他才有了將不可能的未來變為可能的動力與勇氣。
路是他自己走的,他不會怨天尤人,也不會因此責怪任何人。
商闕卻彷彿不信,依舊語無倫次地向他道歉,薛無衣聽得直皺眉,索性捧住他的臉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商闕瞬間噤了聲,像只嚇呆了的笨拙狗熊。
薛無衣難得愉悅地笑起來,對他道:“既然來了,便住下吧。這裡很好,你陪我住一陣。”商闕終於回過了神,小心翼翼地給他將毛毯
蓋好,又將爐火撥得更旺一些,輕輕“嗯”了一聲。
*
商闕至此住了下來,順帶包攬了兩個僕人的活計。
期間他小心翼翼地提過一次要尋大夫給他診脈,薛無衣拒絕了,商闕便不再提,只命人去買了紅紙回來,準備過除夕。
此時離著除夕還有近一個月,薛無衣偎在火爐邊笑話他:“還有一個月呢,哪有人這麼著急過除夕的?”商闕拿一把鋒利的小刀把竹片削成
一根根的細竹條:“做燈籠剪窗花都費時,得早點準備才行。”他雖然不擅
筆墨丹青,但一雙手很巧,當年給薛無衣做了那把竹扇,如今又親自糊燈籠、剪窗花。有些冷清的小院簷下漸漸掛上了一隻隻紅燈籠,窗戶上貼上了窗花……越來越有年節的味道。
只是薛無衣的身體也越來越弱,一天之中大半時間都在爐火邊昏睡,偶爾醒來,也多是在咳嗽,撕心累肺地咳,連話都說不完整。商闕心疼他,又尋了川貝和枇杷熬成湯,一口口餵他喝下去。
這麼一日日過去,薛無衣到底撐到了除夕這日。
這天他精神極好,蒼白的臉色也有了些血色。見商闕一連寫了幾副對聯都不滿意,勉力坐起身體,笑道:“我來寫對聯吧,你的字貼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話。”商闕不在意他的打趣
,有些擔憂地過去探了探他的額頭,又給他攏好披風:“你不能受累。” “
寫幾個字有什麼受累的?”
他執意要寫,商闕只能將紅紙鋪好,墨磨好,才將筆遞給他。
薛無衣接過蘸飽了墨汁的毛筆,手腕微動,一氣呵成寫完了對聯。待放下筆,他打量了兩眼,道:“手腕無力,還是缺了些力道……”商
闕卻怎麼看都覺得好看,將他按回躺椅上,道:“我去貼起來。”
說完拿起對聯出門去貼。
薛無衣側頭瞧他,曾經的俊朗少年已經長成了沉穩的男人,他沒能做到的事,他都做到了。他嘴角驕傲地翹起,有些疲憊地闔上了眼……
*
商闕貼完對聯進屋,就見薛無衣偎在火爐邊睡了過去。
他嘆了一口氣,將人抱起來放回床上,薛無衣很瘦,抱在懷裡輕飄飄的,似乎下一刻就會從他臂彎間飛走,叫人特別不踏實。
給他掖好被子,商闕就守在旁邊,準備等他睡醒了再一起吃年夜飯。
然而他守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一夜、兩夜……薛無衣卻一直沒醒。隨行的大夫來看過,只嘆氣搖頭,說無力回天。
薛無衣始終吊著一口氣,醒不過來,卻也沒走。商闕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將熬製的米湯一口口給他餵下去。隨行大夫束手無策,他又另派了人下山回西蜣去接霽雪來。
原本二人早就說好,若是哪日薛無衣不好了,商闕不許強留。但事到臨頭,商闕卻根本做不到,除了接霽雪的人,他又派了人手四處張榜廣徵名醫。
只是名醫沒等到,卻等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商闕看著面前一副山野村民打扮的薛稚,臉色沉凝:“你沒死?”
薛稚如今不過十五六歲,還是少年模樣。早些年在王宮養出的驕矜之氣沒了,倒是多了幾分沉穩。他垂下眼眸,手指捻了捻衣角:“是老師安排的人將我送走了。”
當初王太后被大將軍霍徵所殺,他被霍徵挾持控制。四面楚歌,無人可求,見識了從前那些阿諛諂媚之人的真正嘴臉,方才明白了薛無衣當初的苦心教導。只是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只能眼睜睜看著霍徵借他的手殺人,緊接著載虢起了暴亂,西蜣部族殺進宮來,他身為西蜣王無處可逃,只能在王宮中等死。卻沒想到危急之際,一個老宮人救了他,又尋了年紀相仿的宮人屍身代替他,偷偷將他帶出了載虢。
後來他才知道,這老宮人竟然是薛無衣安排好的。老宮人告訴他,薛無衣為了西蜣百姓決定放棄西蜣王室,亦放棄他,這次救他一命,是為了全十年的師生之情。若是薛稚願意,可以同老宮人歸隱鄉間;若是不願意,還想回載虢奪位,日後他們師生二人,便是徹底的敵人。
薛稚猶豫良久,最終選擇了前者,與老宮人隱居在梁州邊界。這些日子他在鄉間聽著百姓讚譽新任王上,親眼見到周圍百姓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也漸漸明白了薛無衣放棄他放棄王室的緣由,心裡的那點不甘也徹底消散了。
原本他準備隱姓埋名過完一生,卻沒想到意外聽聞了薛無衣重病求醫的消息。亦想起了父王病逝前曾經交代過他的一樁舊事。那時候他年幼懵懂,以至現在險些忘記了這事。直到聽老宮人說起先王給薛無衣下毒的傳聞,他才陡然憶起,匆匆忙忙地趕來。
“當初父王將我叫去,給了我這個玉葫蘆,說若是日後我若順利成婚親政,老師對我構不成威脅,便將這個玉葫蘆交給他。”如今想來,那傳聞大約是
真的,而這葫蘆裡,多半有能解毒的解藥。所幸這玉葫蘆是父王遺物,他一直貼身戴著。
商闕半信半疑地接過去,徒手將玉葫蘆從中間掰開,就見葫蘆底部果然是空心,裡頭放一顆黑色小藥丸。他將藥丸倒在手心端詳半晌,不信任地命人將薛稚扣下,又叫了大夫進來驗藥。
“若是有假,你也活不成。”
薛稚有些不安地動了動,卻沒有掙扎,道:“我不會害老師。”
商闕輕蔑嗤道:“你害他還少麼?”
“……”
薛稚便不再說話,只垂著頭站在一旁。
等大夫進來,對這藥丸研究片刻,也說不好是不是解藥:“藥丸有輕微毒性,但不致死,若是普通人服用,不會有妨害。”但薛無衣如今身體虛弱,
只靠一口氣吊著,若是服下去,治好也有可能,但喪命的可能性更大。
“他這樣,還能撐多久?”商闕神色凝重地問。
大夫道:“不出三日。”
商闕神色微緊,垂眸看著薛無衣片刻,輕輕笑了笑,低聲對薛無衣道:“那就賭一賭吧。若是你贏了,就不必再受苦。若是我贏了……你得陪我一輩子。”
話罷,他便捏著薛無衣的下顎,將那粒藥丸餵了進去。
……
開春的時候,薛無衣終於能下地了。雖然僥倖撿回了一條命,但他身體虧空太多,一時半會難以養回來。商闕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每日琢磨著做些滋補的藥膳哄著他吃。薛無衣實在不喜歡藥膳的味道,但是見著商闕端著碗來哄,又不忍辜負他的好意,只能擰著眉吃下去。
吃完咂摸著口中的怪異味道,又覺得自己太虧。同他提要求:“以後我每吃一碗藥膳,你得給我種一株竹子。”
商闕舀一勺粥餵給他,柔聲應下:“好。等竹子長成了,我再給你做扇子。”
薛無衣頓了頓,瞥他一眼,嘀咕道:“這回記得掛扇墜,光禿禿的難看。”
商闕笑著應下:“好,我都給你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