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桐。
幼年期的沈桐。
他驚慌失措地躲在床底, 緊張地把床裙捏得緊緊的。
這裡沒一個人他認識。
爸爸媽媽呢?
對上凱撒的目光,沈桐又不安地往後縮了一點。
可光這樣,還是無法讓他安心, 於是小手松開了床裙,柔軟的格子布料輕輕垂落, 晃晃悠悠地阻絕了任何視線接觸, 沈桐吸了吸鼻子。
他太害怕了。
過分活躍的精神波動,也在反復傳達著他的情緒——
茫然、委屈。
他的狀態明顯不對。
青年的性子有著“隨遇而安”的成分, 他不管遇見什麼,都會彎彎眼楮,一笑了之,因為縮了水就這樣驚慌不已,眼淚要掉不掉的情況, 根本不可能出現,除非——
他不止身體縮了水。
凱撒眼簾一掀, 問醫務人員︰“剛才怎麼了?”
“剛才、剛才……”
其實變故發生的太突然了, 醫務人員也都懵了。
而在幾分鐘前,她們只是發現青年的精神力有些不穩定,但誰也沒有太放在心上,沒想到幾秒之後,儀器倏然發出刺耳的警報, 待她們終於重視起來, 床上的人已經縮了水, 只有一個人類幼崽坐在那裡, 睜大了眼楮望向她們。
之後便是門被大力推開,幼崽害怕地鑽進了床底。
醫務人員如實相告。
說完,她停頓一小會兒,試探著問︰“陛下,我想請問一下,沈先生在經歷生長期時,是不是出了一點問題?”
沈桐在進入生長期時,的確出了問題,凱撒頷首,“他的生長期是自己強行進入的。”
“難怪。”醫務人員松口氣,“那就不是什麼大問題了。”
此前並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
強行進入生長期有諸多弊端,除卻痛感加倍以外,機體尚未發育成熟,在這時強製進入生長期,相當於揠苗助長,有的人安全度過以後,不會出現任何情況,但也不乏有人會出現異常情況︰
比方說在人形狀態下,他們收不回耳朵與尾巴;
比方說在一段時間內,他們只能以本體或是人形示人,兩種形態無法自由轉換;
再比方說,他們的身體與心智,統統回到了幼崽狀態。
而沈桐,明顯是第三種情況。
醫務人員解釋說︰“本身只是存在有這種異常的可能性,但由於沈先生受了傷,牽一發而動全身,徹底把這種可能性引發出來了,不過您放心,陛下,沈先生的這種狀態只是暫時的,根據現存病例,過幾天就會恢復了。”
放心?
凱撒沒什麼表示,只是走向床邊,而他每走近一步,床底的幼崽便往後退一點,最後凱撒站定,幼崽的呼吸也屏住了。
這小東西會不會把自己憋死?
凱撒皺了下眉。
他怎麼放心?
凱撒單膝半跪,修長的手毫不猶豫地掀開床裙,一眼就看見了躲在裡面的幼崽。沈桐倏地睜大眼楮,像隻迷路的幼鹿,濕漉漉的眼瞳戒備地盯住他,他還想往後縮,可是背已經抵住了牆,沈桐隻好小幅度地往旁邊挪動。
“出來。”
凱撒從未和這個年紀的幼崽打過交道,他沒有這個閑情逸致,更沒有耐心,是以毫無經驗,這也導致他略微生硬的語氣,嚇到了沈桐。
身體與心智全然縮了水的沈桐既不說話,也不肯動,他那對烏黑的瞳仁很快就覆上了層水汽。
凱撒見狀,不由得放緩幾分語氣,“出來。”
他把語氣放得再緩和,也抵消不了身上銳利的氣勢,床底的幼崽被他嚇得都要哭出來了,沈桐揉揉眼楮,鼻尖通紅,好歹忍住沒哭。
見人始終沒反應,凱撒換了一種方式——
嚇唬他。
“床底有老鼠。”他說。
沈桐一僵。
老鼠會咬人,很疼的。
可是、可是——
他不安地看一眼凱撒。
這個人是陌生人。
老鼠和陌生人,對於沈桐來說都很可怕。待在床底會被咬,出去了會落進陌生人手裡,沈桐陷入了兩難的抉擇之中,而以他現在的心智,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最後他隻好嘴一癟,忍了好久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他就這樣被嚇哭了。
凱撒︰“……”
沈桐哭得很傷心,抽抽噎噎的,幾乎成了個淚人兒。
凱撒一度很想把人欺負哭,但他的欺負,並不是這樣的欺負,而沈桐哭起來的模樣,也和他設想中的也大有不同——
那該是青年伏在他懷裡,渾身泛著粉,眼神濕漉漉地咬住他肩,破碎嗚咽。
而不是因為一隻老鼠而嚇得淚汪汪的小鬼。
凱撒面無表情地盯住幼崽狀態下的沈桐看了幾秒,頗是懊惱地嘖了聲,他不太自然地安撫道︰“沒有老鼠,別怕。”
沈桐沒聽,還在哭。
他哭得很小聲,時不時吸一下鼻子,睫毛都濕 地落了下來,一動不敢動地縮在床底,可憐得讓人心都要碎了。
凱撒皺了皺眉,哄人他並不擅長,是以凱撒選擇直接伸手來撈人。
沈桐抵觸地推開他的手,不肯讓他踫到自己,眼淚也有好幾顆砸在凱撒手上。
他一頓,隻得作罷,只是身上的氣壓變得很低。
不得不說,這就是個惡性循環。
幼崽沈桐抵觸他,凱撒不悅,而因為他的不悅,身上的威脅感就更強,這方面感知極為敏銳的幼崽沈桐便對他更是抵觸。
凱撒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暫時放棄捕捉這隻幼崽,煩躁地問醫務人員︰“誰能把他弄出來?”
醫務人員苦惱地說︰“他剛醒來,我們在給他注射藥物,所以……”
也是怕他們的。
凱撒垂眸沉思幾秒,走出了房間。
藍星人尚且等候在外。
他們頗是惴惴不安。
也不怪他們多想。畢竟方才這位陛下跟沈句之間的往來,是個人都瞧得出來其中的暗潮洶湧,只是僵持之際,凱撒卻陡然回身,大步推門而入,在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身上,他們無端看出了幾分急切。
裡面發生了什麼?
莫非青年出了事?
那可不得了!
以至於凱撒再次走出來時,見他面色不太好,所有人都偷偷吸了口氣。
來了!
不會真出什麼事了吧?
正在眾人因自己的猜想而如喪考妣之時,凱撒緩緩開了口︰“你們會不會哄幼崽?”
哄、哄幼崽?
他們是聽錯了吧?
凱撒的耐心不多,也從來都隻給了沈桐一個人,這些藍星人自然無法享受沈桐的待遇,他不耐煩地問︰“有沒有人會?”
哄個幼崽而已,這些藍星政客,不少人家裡都有小朋友,是以陸續答道︰“有有有。”
“哄是會哄,不過隻哄過我家的那個。”
“耐心一點,溫柔一點不就好了?”
裡面的那個小哭包,再怎麼耐心溫柔,都不太行的樣子。
凱撒下頜輕抬,示意會哄幼崽的這幾人進去,“不準再讓他哭了,把他從床底弄出來。”
幾個政客進門。
沈句作為總統,也跟了進去。
沈桐還在床底小聲抽泣。
沈句一眼就看見了這個小家夥。
哭得眼尾發紅,鼻尖發紅,瞳仁水汪汪的。
他眉頭一揚。
太像了。
不論是他長大以後的模樣,還是此刻回到了幼年期的模樣,這個沈桐,都和視頻記錄中的那個沈桐,長相一模一樣。
真的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沈句的心裡再次升起了疑問。
他一言不發地看著。
也許是本著將功贖罪的心理,這幾個藍星政客恨不得使上渾身解數來哄沈桐。
“小家夥,你吃糖嗎?”藍星政客盡力表現出和善,他從兜裡掏出幾顆糖,在床底晃了幾下,“想吃的話,你就從床底爬出來行嗎?”
“哎呦怎麼哭成這樣了?快出來,我給你擦擦眼淚?都成小花貓了。”
“別怕,你別怕,快從床底下出來,叔叔們陪你玩怎麼樣?”
這一套用在熟悉他們的幼崽身上,也許會起一些作用,但對於沈桐來說,不僅起不到任何安撫作用,反而讓他更害怕了。
陌生人也更多了。
本來他已經哭累了,眼淚又爭先恐後地往外湧,哭得更傷心了。
藍星政客︰“……”
凱撒︰“……”
他不悅地說︰“我讓你們進來是哄他,不是把他惹得更傷心。”
藍星政客頭皮發麻,“那我們再試試?”
沈句看不下去了。
這哄法怕不是從人販子那裡繼承的。
他拍了下這幾人的肩,“讓開。”
藍星政客給他讓出地方,沈句蹲下來,他沒急著開口,觀察了沈桐半天,見這小家夥時不時揉幾下眼楮,猜也猜得到他這是哭累了,沈句這才說︰“困了?”
沈桐對別人戒備,對這個沈句,自然也沒有什麼不同。
他咬咬唇,沒吭聲。
沈句說︰“我們家有首祖傳的安眠曲,我從小就是聽著它睡的,都形成條件反射了,到現在只要聽見這首歌,立刻就想睡覺。”
他和別人的切入方式不同,而幼年期的沈桐,也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時候,沈句這麼一說,他眨眨眼楮,顯然聽進去了。
沈句又說︰“你呢,在這兒哭這麼久挺煩人的。我給你唱這首歌,能把你哄睡了就哄睡了,哄不睡,你能把這首歌學會,也就能撂倒我了,怎麼樣?”
沈桐想了想,點點頭,帶著鼻音很輕很輕的“嗯”了一聲。
沈句便給他唱這首歌。
只是才起了個調,沈桐頭一歪,小聲地跟他一起唱了起來︰“夏日夜晚,金魚花火繽紛落。”
奶軟稚嫩的聲音,還有點鼻音。
沈句一怔,歌也沒有再往下唱。
沈桐以為他忘詞了,自顧自地唱︰“別把它當迷路的星星。”
……
他唱得很認真,顯然把沈句一聽這首歌,就會睡著的鬼話當了真。
只不過注意力一旦集中在別的地方,很快,沈桐就忘記了害怕這些陌生人,以及這個陌生的環境,他專注於這首安眠曲,很努力地想把沈句唱睡著,但是沒多久,唱著唱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軟,最後反倒把自己哄睡著了。
藍星政客們紛紛給沈句豎起一個大拇指。
沈句勉強一笑,驚疑不定地盯住床底的沈桐。
他說過,這首歌是祖傳的安眠曲,這話並不是在哄小朋友。
這首安眠曲,是他那位冷凍許多年的曾祖母寫給她的獨子,沈桐的安眠曲。
除了她們沈家人,不應該有人會唱。
沈句莫名有了一個猜測。
但他暫時還無法驗證自己這個猜測的正確性。
畢竟人——
他看了眼縮小版的沈桐,想也知道問不出來什麼。
小家夥終於睡著了,他們也沒有再留在這裡的理由,沈句同凱撒道別。
而他在走前,凱撒淡淡地說︰“三天。我再給你們三天的時間,徹查此事,否則藍星會如何,我不保證。”
沈句還沒什麼反應,藍星政客喜出望外,“是!是!陛下我們一定不負使命!”
至於凱撒為什麼會松口,原因顯而易見——
因為沈句哄睡了哭鬧不止的沈桐。
天大的事,只因為他哄睡了沈桐,便可以暫且擱置下來。
沈句與他的政客們走出房,政客們不由得嘖嘖嘆道︰“難怪都說吹枕邊風有用,咱們王后這還沒吹呢,效果就來了!”
“這叫什麼來著?給首都星那邊知道了,肯定得氣死。”
“紅顏禍水!禍國妖姬!”
“對!就是這兩個詞!”
沈句︰“……閉嘴。”
開始得知青年是他們準王后,沈句隻覺得可惜,好好的一朵鮮花插進醋壇子了,這會兒對青年的身份持以懷疑態度,他就不再只是可惜了,還覺得煩。
甚至有種自家白菜給人拱了的不爽。
這話沈句沒法說,他只能讓這群政客閉嘴了。
得想個辦法,探探青年的口風。
不過要在他恢復心智以後。
沈句皺了皺眉。
房間內。
藍星人走了,醫務人員也沒留下。
沈桐還縮在床底。
凱撒看他幾眼,選擇變回本體,以雪獅的形態鑽進來,他輕而易舉地把人叼起來,緩緩走出床底,又把沈桐放回床上。
大概是真的哭得太久,也太疲憊了,這麼晃晃悠悠許久,沈桐始終沒有驚醒。
雪獅垂下眸,見他睫毛上還掛著幾顆淚珠,便低頭替它舔掉,之後才趴到一旁,又用爪子擺弄這小家夥一會兒,才放過他。
而在它的擺弄之下,沈桐面朝雪獅柔軟的肚腹,他無意識地把臉貼上來,輕蹭幾下。
雪獅以一個守護者的姿態,把幼崽模樣的沈桐圈在懷裡,允許他接觸自己最為柔軟的地方,也甘於與他分享自己的軟肋。
它目光輕垂,安靜地守護著他。
像是巨龍寸步不離地守著它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