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宵早就發現洛晗出來了,他伸手為對面倒上一杯茶,說:“閑來無事,出來看看人間的夜晚。”
夜色靜謐,今夜無月,卻有漫天星辰。這泓水是活水,外面有人放河燈,漸漸都飄到他們院子裡來。洛晗坐到凌清宵對面,見他眼睛望著水面上的燈光,笑道:“你白日還嫌棄放河燈無用,如今盯著人家的燈做什麽?”
凌清宵無奈,真的不能得罪洛晗,實在太記仇了。他隻說了一句,她能頂回來十句。
凌清宵不需要拿起來,就能看到河燈上寫了什麽。有的寫願父母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有的希望孩子這一生既愚且魯,無憂無難到公卿,還有的祈禱心上人快來提親,如意郎中早日出現……這些自然是沒有用處的,人生際遇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僅是寫在紙上就希望一切順遂,未免太僥幸了。
凌清宵一直覺得這種東西毫無用處,寫在紙上既不能幫助自己實現,也不能降低目標的難度,還會過早暴露自己的想法,總而言之一無可取。但是現在凌清宵置身於人間,開始有一點理解凡人的想法。
許願的人自然也知道僅靠一盞河燈是沒用的,但是這些事情,光寫下來就很美好。他們所求的,不過是心裡安慰罷了。
凌清宵說:“我之前也覺得荒唐,自己的願望,許給神佛聽有何用處?但是現在我慢慢覺得,他們這些話並不是說給神靈聽,而是說給自己。明知做不到,卻還不肯放棄,便在心裡一遍遍重複。”
凌清宵回眸看到洛晗的表情,問:“怎麽了?”
“沒什麽。”洛晗搖頭,“只是沒想到,你會有這麽接地氣的想法。我以為,你一直都高居雲端,不識人間疾苦。”
凌清宵少年時是天才,成年後登臨天帝,別說凡人界,就是仙界普通百姓過什麽日子,他都沒法產生共情。凌清宵頓了一會,淡淡一笑:“人皆有苦,如何會不識疾苦?帝王將相,走卒販夫,各有其難。”
洛晗撐在下巴倚在桌上,旁邊粼粼波光映照在她臉上,忽明忽暗,似仙又似妖。洛晗問:“你這些年,經歷過哪些艱難?”
這個問題洛晗先前問過一次,那時候凌清宵不做理會,隻說一切盡在掌中。他是天帝,所有人都可以迷茫,痛苦,脆弱,唯獨他不可以。任何時候,他都要理智強大,成為眾人的主心骨。
可是,哪有那麽多毫不費力的強大呢?他也會疲憊,也會受傷,但他連表現出來都不能。
凌清宵靜靜看著面前的水波,緩聲道:“我的父親至今還被圈禁在別院,養母恨我入骨,生母徹底與我反目成仇。我繼位天帝那天,六界慶賀,萬國來朝,裡面唯獨沒有我的親人。”
洛晗漸漸坐直了,表情似有不忍:“凌清宵……”
“無妨。”凌清宵說,“已經是六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就看淡了。六界都說我理智近乎冷酷,可是我卻覺得,我一直走不出自己的私心。歸還龍丹的時候,我恨他們反覆無常,恨父母偏心,硬生生剖開夜重煜的心取丹,後來想想,那也是魔怔。我對他的恨意,其實高於對龍丹的渴求。我並沒有那麽迫切地想要奪回龍丹,我只是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殺了凌重煜。”
洛晗伸手握住他的手指,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愛恨都是人之常情,沒有人可以像聖人一樣以德報怨,以理服人。你遭遇了那麽多不公平,有私心,有私仇,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不必背負心裡負擔。”洛晗目光堅定,裡面光芒閃爍,像是萬家燈火,“你做的每一個選擇,無論別人怎麽說,都有一個人陪著你。”
凌清宵看著那雙眼睛,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今夕何夕。他回過神,失笑:“我並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我做出那些事情時,始終都是清醒的。我自然知道別人會如何評價我,我也知道,當我執意對夜重煜下手時,便是徹底斬斷了此生親緣。沒什麽可惜的,壓根沒有擁有過的東西,哪有什麽失去可言。我只是遺憾,當時,我應該直接殺了他的,不應該顧忌名聲,留他一命。要不然,怎麽會有現在這麽多麻煩。”
洛晗一時難以接話,他們之前沒有談過這個話題,洛晗一直以為凌清宵心有愧疚,沒想到,他比她想象的果斷,也比她想象的冷酷。
有些意外,但是回頭想想,又覺得這才是凌清宵。洛晗兩隻手都握住凌清宵的手指,說:“怎麽會沒有擁有過呢?你接下來還有很長很長的歲月,由你建功立業,建立你理想中的世界秩序。你會擁有許多東西,功名,盛譽,朋友,屬下,都會有的。”
“那妻子呢?”
洛晗微微一頓,點頭道:“也會有的。只要你想。”
這不是凌清宵期待的答案,凌清宵說:“我走到今日,親手斬斷親緣,對唯一的手足趕盡殺絕。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兄弟,我也不需要這些,他們要做的,唯有服從。可是唯有一樣,是權勢無法彌補的。”
凌清宵的話雖然還用著“我”,可是其中的強勢意味不容辯駁。洛晗沉默片刻,說:“你會是一個很好的帝王,世間一切自有注定,該來的總會來,強留不得。君王一言九鼎,我們約定好了,等解決禁術危機,就送我離開。”
凌清宵靜靜看著她,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傷。他問:“你為什麽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