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程不遇這麽乖巧聽話,一時間也有些悻悻然,咳嗽了一下:“我不是針對你啊,你知道,這個電影耗費了許多人的心血,你太年輕,總有人不放心。”
“我知道的。”程不遇認認真真地說,“我能有這個機會,也是前輩們提攜,我會努力。”
“行了,都坐吧,一家人說話不用這麽客氣。”胡慶流說,“來看看本子。”
胡輕流的劇本經常改動,七年間構思反覆打磨,時常增刪。
他最出名的是鏡頭語言和用色藝術,也因為是記錄型導演,台詞少,字字句句都在刀刃上,對演員各方面要求都極高。
程不遇也終於在開機的前一天,看到了自己要演的劇本。
《驚夢》是以程方雪為原型的主角,一雙眼看遍近七十年的戲曲發展、興衰,所見所聞的電影。每個角色都有現實原型,是胡輕流七年間尋訪、參查資料後所考,大多數都是上一代最後的唱戲人。
這一代人,上接徽班進京起,經歷家國河山覆滅前最後的繁華年代,下承文化斷代、新藝術形式流行的變遷時代,京劇在新時代的存亡成了新的議題。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注定不會擁有和前任一樣載入史冊的榮耀,創新將被視為背叛,循舊則面臨式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思考和選擇,有人看見文化,有人看見傳承,有人隻管生存。
主角名叫羅綺垂,意象取自水袖,非常明顯的一個名字。
“今夜讀劇本,明天開機,不一定會拍到你的部分——我的戲,主角不一定戲份最多,這個小程你可能不清楚,但我要先告知你。”
胡輕流一邊翻著工作表,一邊告訴他,“我拍電影,是按電影呈現的時間線拍攝,也會磨鏡頭,沒有到你的時候,你需要跟其他演員磨合一下,基本功也記得要練起來。”
“我明白的,胡老師。”程不遇點了點頭。
“那行,這個本子先給你,你把你的第一幕戲準備一下。”胡輕流對他點了點頭,“我先叫其他人講戲了。”
——這也是胡輕流講戲的一個特點,他劇本不會給全,最多一幕一幕的給,很多演員甚至不清楚自己演的是什麽角色,有什麽作用,直到電影完成,才知曉全貌。
程不遇點了點頭,起身和蘇追一起離開,推門出去時,他們抬頭望見了走廊盡頭正在等待的其他演員,縱然是程不遇,也忍不住驚訝了一下。
雙料影帝影后,全部在列,初次以外,還有多名老戲骨,新生代科班演員。
陣容絕對豪華,這裡面有一個是一個,都是票房的保證。
“來了整個國際大獎入圍名單。”他聽見工作人員竊竊私語道。“好幾個還是國際電影節評委席的演員。”
“這麽多人,給程不遇一個人配戲?”另外一個人小聲說,“臥槽,程不遇背景是真夠厲害的。”
“他最好別拉胯……胡導的電影和《剪長鯨》那種網劇可不一樣,沒有特效幫他的。”
……
程不遇經過走廊,禮節性打了打招呼。大多數人只是禮節性的回了一個微笑,反而主動過來跟蘇追問好、聊天。
程不遇也沒有在意,他去見了喬逸,和團隊一起回了房間。洗漱過後,他躺回床上,開始翻看他的第一幕戲。
劇情提字無比簡潔,只有一行,甚至沒有台詞:
【羅綺垂二十歲替父重登台
場景:舊樣板戲館
《霸王別姬》、《貴妃醉酒》、《西施》、《洛神》
連唱四場
一鏡到底,預計拍攝用時:一月】
第93章 在談了
這一場戲沒有台詞, 是個長鏡頭,那是破四舊結束後,羅綺垂第一次登台。
這也是他之後成名全國的一場“打炮戲”——初來乍到, 四天連唱四場, 從此在敬城一炮而紅。
羅綺垂生長在一個特殊的時代, 他生在戲曲世家,幼年時, 羅家抓住了祖輩上個時代留下來的輝煌余韻,並將之續存了十年。
這十年,是羅綺垂第一段對戲有印象的回憶。
羅家要傳戲, 但他吊兒郎當的學, 苦於辛苦嚴苛的錘煉, 也並是很不在意京戲本身, 死也不想學。因此,他一直被外界痛斥為“少不開化”,許多人為他痛心疾首。
少年時, 戲曲因為“破四舊”而沒落,幾乎斷代,能夠存在戲台之上的, 只有“樣板戲”這一個形式。
羅家一家都在挨批鬥,父親病逝, 姊妹被迫害,羅綺垂一個人,卻反而因為不愛唱戲被摘了出來, 但他雖然不唱戲不登台, 但家人都唱戲,也難逃乾系。絕境之下, 家人以死逼他揭發自己,才換得他一個人平安。從此羅家一整代的希望,都落在了這個十二歲的少年身上。
彼時傳統戲曲已死,老的一批唱戲的人,都在挨批鬥。戲服燒了,戲本子毀了,連人一起押著遊街,“坦白罪行”,關牛棚,還有數不清的折辱。
那時的戲班子抓在一處,統一在一起關著,進行勞作,羅綺垂因為“檢舉有功”,關押的地方偏僻寒冷,剛好去了那邊,“監視”著一群老藝術家。
童年時他聽人唱《四郎探母》,聽見那句“老娘親,請上受,受兒一拜——”那拖長的腔調,時常令他聽了忍不住發笑,再聽見時已經是如今,唱老生的演員偷偷練嗓子,唱一句開嗓,被人聽見後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