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久久得不到回應的格萊斯特， 已經從哭訴哽咽，變成了磕磕絆絆的閑話。

“難道是他們看錯了嗎？可是不應當啊。城門的士兵，賭咒發誓地同我說，他們的確從他的身上看見了三個神明烙印。

“我都只見過一個， 就在梅利銀行的標志上， 那是您留下的。”

“誰見過三個呢？誰也沒有見過三個。”

格萊斯特說著說著，嫉妒哭了。

“如果不是因為和您有過更深入、更親密的接觸， 誰能擁有如此之多的印記？

“他將能夠帶著您的印記， 自由出入各個城邦，他會是每個城邦的座上客。

“他將成為您在這片星域裡， 最後的代言人。他會被載入史冊……”

天哪。

格萊斯特更嫉妒了。

“如果不是因為您的印記，我也不會親自奔赴到偏遠的鄉鎮，就為了為他處理帳戶上的錯誤。

“我是您忠實的信徒嗚嗚嗚。

“如果您真的已經走入死亡， 那麼我應該為您去阻攔他改嫁嗎？老天， 如果我是您的妻子， 我一定用這輩子、下輩子， 生生世世都為您守寡！”

格萊斯特激動地說道。

緩緩睜開眼的烏鴻︰“……”

你為我守寡？

那倒也不必。

格萊斯特畢竟年邁， 他稀碎地閑談了半天，哭也哭累了， 嚎也嚎累了。

就這麼一頭栽下去， 在供奉的神明塑像前， 睡著了。

烏鴻︰“……”

烏鴻有很多的信徒。

格萊斯特只是其中一個。

烏鴻也有過很多的名字。

甚至在不同的歷史中，關於他的記載也不相同。

在東方幻想裡，會有人認為他是燭九陰的化身。但他一向覺得一條紅皮、無足，又長著人臉的龍， 很醜。

在西方幻想裡，會有人將他降臨時的異狀， 稱作“不可名狀的恐怖”。

而在星際的時代，按照他們將不同等級的世界，劃分為維度的規則。如第一維、第三維，還有古老地球上流傳甚遠的一部片子《星際穿越》中提到的第四維一樣……人們認為他來自第七維度。

只有一樣記載是通用的。

每個位面的人類都認為，信奉他，將能從中獲得力量。

……純屬放屁。

烏鴻掀了掀眼皮，心想。什麼東西都配得到力量嗎？

不過格萊斯特倒是幹了一件有用的事

知道烏鴻的名字的信徒，只要呼喚他的名字，對方的所言、所想、所為，就會毫無保留地被他看個清楚。

格萊斯特的哭訴，就是這樣一字不落地全落在了烏鴻的耳中。

所以信奉神明有什麼意義呢？

意義就在於打開你的大腦，讓對方自由地出入嗎？甚至有時候，神明也並不想出入你的廢物大腦。

烏鴻在原地垂眸站了片刻，然後抬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漆黑一片的空間，才搖曳起了幾點火光。

男人的面容才得以展露在光芒下。

烏黑的長發。

黑白過於分明，從而顯得漠然甚至是可怖的瞳仁。

挺直的鼻，微薄的唇，眉如翠羽，肌膚蒼白如雪。

他沿著火光行走。

背影挺拔，孤且冷，顯得愈發削瘦。

好似有一層陰翳籠在他的身上。

烏鴻要去看一眼。

隻一眼。

看看他的“寡婦老婆”，是個人，還是其它物種。

他想。

起碼得是個人吧。

……

走在街頭的秦意打了個噴嚏。

大塊頭很緊張地出聲問︰“您著涼了嗎？”

秦意搖了搖頭。

風中的飛絮飄入他的鼻間，有點癢癢的。

這個時代和他所處的時代很不一樣。

在星際時代，街道上不會種樹，也不會種花，當然也就不會有植物的飛絮。絕大部分星際人，一輩子也未必能辨別出幾種植物。

也就是秦意專門上過這類課，才知道這是柳絮在飛。

其實這個時代也不錯。

這裡的人壽命長得更加誇張，他們信奉神明，天性暢然，哪怕科技發達，也永不會替換掉生活中獨屬於人類的溫柔和浪漫的部分。

還因為信奉神明的緣故。

他們根本不追星。

也就是說這個時代，居然沒有一個明星！

很好。

下一個演員巨星就是我了。

秦意不死心的逐夢演藝圈的念頭，又在腦中蹦Q了兩下，蠢蠢欲動。

看秦意面色放松，左右不動聲色地打量。

大塊頭松了口氣。

秦意閣下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大塊頭壓低聲音問︰“您是在記這裡的地形和路線嗎？”

秦意︰？

秦意︰“不是。”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那面牆︰“我在看那裡能貼得下一張多大的海報。”

大塊頭一下愣住了︰“嗯？！”

“我好像有一點不詳的預感……”秦意喃喃出聲。

“怎麼了？”大塊頭一下警戒了起來。

這個時代沒有一個明星，當然也就沒有電影公司，沒有劇組，沒有編劇……好家夥，什麼都沒有！

秦意舔了舔唇。

算了。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我還是早點回家吧。

遠遠地跟在後面，在半空中揮動機械翅膀而飛行的大船上。

總管緊張出聲︰“他們是不是發現我們在跟蹤了？”

隔了幾秒。

鯨緩緩轉過頭︰“這是跟蹤嗎？”

總管︰“這不是嗎？”

鯨想了下，面無表情地說︰“這是在追愛。”

總管︰“噗咳咳咳咳……”

他差點被自己的口水活活嗆死。

他現在有一絲害怕，不知道他母胎單身、過於缺乏經驗的王，在被拒絕後，到底去學了點什麼鬼東西。不僅把胡子畫上了，這麼土的話也敢掛在嘴邊了。

鯨的藍色眼眸，目送著秦意在前方拐了個彎。

最後眼看著秦意進了一家店。

上掛著招牌︰機械大王。

旁邊還有家搶生意的店，叫︰機械小王。

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總管呆愣愣地說︰“他竟然喜歡這些東西嗎？”

沒錯，他們今天悄悄跟蹤的目的，其實就是想弄明白秦意到底有什麼喜好。

在這個時代，是沒有機器人的概念的。

哪怕以當時最先進的技術，其實是完全能造出人工智能的。

人們更多是將各種各樣的機械手臂、機械腿融入人體，用它們替換掉原本的骨骼。

還有些比較奇怪的人，會要求將槍、劍，融入自己的身體裡。

有情-趣點的呢，就是給自己裝個機械尾巴，機械翅膀，上面還要裝最新款的傳感器。

保證一摸就能有感覺。

真是，怪變（會）態（玩）的。

秦意咂咂嘴，最後挑選了機械手臂，機械大腿，機械軀乾，機械大腦，機械尾巴……還有一把機械劍。

店主高舉著大刀，熱情地問︰“需要我來幫您進行身體改造嗎？將這些東西都為您裝上？”

秦意一個三連拒絕，趕緊退了出去。

秦意前腳走出去。

伸出指尖輕輕彈了彈機械尾巴的尾巴尖。

黑色的質感冰冷的尾巴尖，與他的指尖襯在一處，都有種說不出的美。

鯨面無表情地說︰“他好可愛。”

那邊鯨的話音剛落。

這邊秦意後腳就和一個人撞上了。

對方面色青黑，下巴上還掛了彩，身形搖晃不穩。只有身上的衣服，嗯……還挺眼熟。

是孔嘉翔。

孔嘉翔猛地抬起頭，伸手去抓秦意的胳膊，但一下被秦意躲開了。

“我終於找到了！你那天離開之後，一去就不復返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經歷了很多艱難，才找到了這裡！這裡的士兵還險些不讓我進城！”

孔嘉翔說到這裡，急急地喘了口氣，然後才又跟著出聲︰“你知道嗎！我好像到了數萬年前！一個完全陌生的，歷史上根本沒有記載過的時代！是那個蟲洞，那個蟲洞帶我們來的……怎麼辦？我們回不去了……這個時代太落後了！我們又要怎麼生活？”

說到最後一句，孔嘉翔臉上已經露出了隱隱的恐懼。

畢竟他還沒有從學校畢業。

哪怕是個天生自傲的Alpha，但骨子裡的堅毅，不是那樣容易就能培養起來的。

大塊頭不屑地道︰“秦意閣下一早就知道了，不需要你來贅述。”

孔嘉翔被他一諷刺，倒是立馬又支稜起來了。

孔嘉翔冷冷道︰“但我可以保護他！”

“你？”

“不是我，難道是指望你這個只有B級的廢物嗎？”

“哎……”秦意忍不住出聲打斷他們。

孔嘉翔咬牙道︰“秦意，不要為他說話！那天會輸給他，是因為我剛剛經歷了蟲洞，狀態不穩定，身上有傷！今天就不一……”

定。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來。

孔嘉翔驟然聽見一陣疾風近了。

他猛地一轉頭。

然後就在他緊縮的瞳孔的倒影之中，一隻巨大的，造型怪異的，瓖著寶石，又有著一對機械翅膀的怪船，將他整個人撞飛了出去。

孔嘉翔喉頭一甜。

血吐了出來。

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個S級的Alpha，有著極其誇張的強健體魄，他應該馬上就能送去火葬了。

“這個時代……可以隨便殺人嗎？”孔嘉翔抬起陰鷙的眼眸，他咬著牙，一手按住了機甲鈕。

大船上。

鯨緩緩走了下來。

四周的人驚詫出聲︰“王！”

“是王！”

王？

孔嘉翔眼皮一跳，沒想到自己一來就惹到了這裡的首領。

可是他哪裡得罪到對方了？

鯨卻沒有看他。

鯨徑直走到了秦意的面前，開口就是︰“我真的沒有跟蹤你。”

總管︰？

此地無銀三百兩啊王！您好好上寓言課了嗎？

秦意︰？

秦意︰“啊，我不信。”

面無表情的鯨略略繃緊了身軀，半晌，才從喉嚨間擠出了兩個字︰“是嗎？”

秦意點了下頭，就沒有再出聲應答了。

總管慘痛嘆氣。

您看，這對話不就死了嗎這不是？

孔嘉翔這會兒倒是明白過來了。

感情你們認識？

秦意也就比他先多少天抵達這裡？這就認識了這座城邦的王了？甚至對方還會因為，他只是想要去抓一下秦意的手臂，就這樣蠻橫地撞飛了他！

“你們什麼關系？”孔嘉翔沉著臉問。

這他媽的都換了個時空了！我就不信還跑出來個匹配度100%的Alpha！這時代他媽的連Alpha都沒有吧！

但回答他的不是秦意，也不是那個看上去如高嶺之花，分外不好惹的王。

而是旁邊怯怯探頭的一個店主，她問︰“你不知道啊？”

孔嘉翔皺著眉，口氣不快︰“難不成你知道啊？”

“哎嘿，我還真知道。咱們整個城邦都知道啊！那是王的新娘啊！”

孔嘉翔艱難地消化了一會兒，然後瞬間面色鐵青。

他知道周上將和秦意的匹配度高達100%，他震驚，他不敢相信。但因為沒有切實地見到面，所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實感。

直到現在。

這座城邦的王。

眼前這個看上去似乎比普通的Alpha更強大的，手握一座城邦權柄的男人。

他也喜歡秦意。

這下那種震撼與不可思議，真真切切地沖入了他的大腦。

他曾經的那些念頭，一下子被襯托得如此的可笑。

秦意是雲。

而他卻從孔家引以為傲，乃至讓整個潘達星都以他為傲的大少爺，一下變成了腳下的泥。

秦意低低插聲︰“你們還要打一架嗎？”

孔嘉翔頓時神色戒備。

秦意這是準備讓男人來教訓他嗎？

“不打我先走了。”秦意說。

他急著回去玩機械手臂。

孔嘉翔喉頭一哽︰“……”

他現在才感覺到，秦意好像……壓根就沒把他看在眼裡……連最基本的討厭，都不舍得分他一絲。

總管飛快出聲︰“我們送您！”

秦意似笑非笑地歪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才點了頭︰“嗯，那走吧。”

孔嘉翔狼狽抬頭，目送著他離開。

腦中忍不住冒出了一個念頭……秦意的父親和繼母看見他的樣子，會像我一樣震驚嗎？還是變臉變得更加的誇張呢？

哦，不會了。

我們根本回不去。

……

秦意上了那隻大船。

鯨終於又找到了一個話題。

他問︰“那是什麼人？”

總管驚了驚。

心說您對話聊不了三兩句，情商負出三裡地。但這就開始留心一切有可能的情敵了？那您這天賦點也算沒點錯地方！

秦意︰“和我來自一個地方的，同鄉。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是世交。”

總管震驚︰“就是那種打小青梅竹馬，還定上了娃娃親的那種？”

“不是哦。”秦意輕輕笑了下，“我不喜歡傻-逼。”

把秦意送回到旅館後，鯨盯著眼前的這處“小”型建築︰“沒有我的尾巴大。”

“是啊，所以您努努力想辦法把人接皇宮吧。”總管接聲。

這一天下來，話都沒能說上幾句。

愁啊！

這三個月後，沒準兒見面也還是就只會說，早安午安晚安。

鯨︰“嗯。”

“您得進步啊！”

“有進步。”鯨頓了頓，“我現在知道了他不喜歡傻-逼。”

總管一愣，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驚恐地出聲︰“那、那怎麼著？那咱們還得去測個智商？”

鯨沒有應聲。

我還知道了，他喜歡尾巴。

數萬年後的鯨先生，也很快同步了這些記憶。

他按著額角。

那時候的他，竟然連三兩句的對話都進行不下去。

如果是現在的他的話……

鯨先生竟然開始認認真真地思考了起來，他要怎麼才能把話題開展下去而不聊死。

這一想。

就失眠了。

秦意完全不知道，數萬年後的星際時代還有一位鯨先生在因為他而失眠。

他其實連克亞比這個種族的名字都快給忘了。

三個字。

太難記了。

他隻隱約記得，有個匹配100%的王，是什麼比人來著？

算了。

反正這個時代也不可能會出現，那六個匹配度100%的人裡的任何一個！

秦意將自己白天采購的東西全部拿了出來。

“您這是在做什麼？”大塊頭忍不住好奇地問。

“組裝機器人。”用那些機械手臂機械大腿……

大塊頭驚嘆道︰“您還會這個？”

“剛學的。”這話秦意沒撒謊。他是從那塊古老的光腦裡，學到的。就是用以插ID卡，來控制蟲型機器人的那個光腦。

我想要製造一個

漂亮的，富有機械感的，也許很冰涼的，沒有一絲人類感情的，獨屬於我的，不會有喜愛，但也不會有仇恨和背叛的，機器人。

為此秦意花了足足三天的時間。

中途他沒有踏出旅館一步，以至於每當鯨的大船在旅館外悄悄蹲守，但又每次因為過於龐大的船體而暴-露的時候，旅館上下都感覺到了戰戰兢兢。

完蛋了。

為什麼新娘還不出來呢？

“新娘”開了一瓶果汁。

他倒了一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放在機器人的面前。

成型後的機器人，身形挺拔、削瘦，烏色的機身，燈光一灑下來，便會從它流暢的身形下滑過，化作一道道漂亮的弧光。

……

烏鴻挑挑揀揀，最後選擇了一個比較省事的東西作為自己的投射載體。

他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親臨這個世界。

否則他身上攜帶的龐大能量會把這裡擠塌變形。

當他睜開眼的那一瞬間。

微眯著一雙瑞鳳眼，眼尾微微上翹，明明只是喝著果汁，卻硬生生喝出酒的味道的少年，朝他粲然一笑，左手執杯，仰頭一飲，露出漂亮的喉結。

他的目光斜斜落在烏鴻的身上。

然後將右手中的果汁杯，輕輕撞到了烏鴻的身上，發出冷硬的一聲輕響。

他聽見少年歡快地笑著說︰“慶祝我們的相見！乾杯！”

烏鴻看見星河墜落的時候，沒有覺得那是一場糟糕的災難。他不會因此感覺到一絲一毫的悲慟。

但他曾經覺得那一幕的確是漂亮的。

而少年一邊仰頭喝下果汁，一邊回眸看著他笑的時候，就像星河墜落。

這副狹窄的、堅硬的、冰冷的身軀，被玻璃杯踫撞發出的聲響，都仿佛是慶祝的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