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齊鳶醒來的時候謝蘭庭已經離開了。
臥房裡顯然有人收拾過,一應用具都換成了新的,窗下長案上放著爐瓶三事,香爐裡點著梨香,床頭還疊放了一身燻好的新衣服。
齊鳶不確定這是誰準備的東西,洗漱後仍是穿了自己那身去跟主人家告別。
李月仙正在前廳煮茶聽雨。山間霧氣騰繞,略施粉黛的女郎慵懶地靠在軟塌上,肌膚賽雪,烏發垂地,果如月中仙子一般。
齊鳶隨婢女走過去,斂容作揖,向李月仙說明了來意。
李月仙笑道︰“公子何不歇半天再走?小女子已經為了公子閉門謝客了,謝大人也派人去客棧稟明了令尊,說公子今日在友人處。”
階上的婢女才采了兩朵碩大的粉芍藥進來,聞言笑嘻嘻道,“公子好口福,我們得月館今天可是有鰣魚送來。楓林先生他們昨天便為了這個來的,只是不湊巧,白吃了一肚子風回去。”
齊鳶看這婢女伶牙俐齒的樣子,知道她說的是那夥人吃了一肚子氣,不由心下暗笑。這得月館的人倒是個個促狹得很。然而楓林先生是小紈褲的啟蒙老師,自己只能懂裝不懂。
齊鳶溫和地笑笑,仍是與李月仙道了別。後者看他態度堅決,隻得找了個小龜奴親自送齊鳶到渡口。
等人走後,小婢女忍不住道︰“多少名流公子豪擲千金就為見姑娘一面呢。這人倒好,姑娘都為他閉門謝客了,他反而還拒絕,真是不解風情。”
李月仙聞言莞爾一笑,隨後幽幽嘆了口氣︰“他若是解風情,謝大人就不會單獨留他在這了。隻可惜了,這樣玉潤珠溫的小公子,若叫我早點遇著,哪兒還有他謝蘭庭什麼事……才子名妓不好嗎?”
婢女起初還點頭應和,聽到後面,悚然大驚。
齊鳶還不知道自己入了金陵名妓的眼。
昨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尤其是得知京城裡的就是小紈褲後,他恨不得立刻跟對方換過來。
但眼下偏偏脫不開身,齊方祖這次好不容易離開揚州,應當有許多事情要辦。而齊府現在靠著張禦史護著,自己當然也要替張禦史做事,將這望社集會跟到底。
齊鳶心裡暗暗盤算著,回到客棧時卻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齊松今天來客棧見父親和弟弟,雖然之前得知齊鳶考過了縣試和府試,甚至連奪了縣府兩試的案首,但親眼看到眼前的俊秀公子時,齊松還是愣了好一會兒。
半年沒見,弟弟的變化這麼大嗎?明明上次見面時候他還鬧著讓自己給他買好吃的,完全是個孩子樣呢!
他直愣愣地盯著齊鳶,齊鳶見眼前這人樣貌跟齊方祖有幾分相似,已經猜出了他的身份,笑著問︰“怎麼了,該不會不認識我了吧?”
齊松回過神,連忙道︰“是不敢認了,二弟變了好多!之前咱爹寫信說你現在換了個人似的,讓他十分欣慰,我還不信。沒想到啊沒想到!”
他說完退後一步,又細細打量齊鳶一番,拊掌大笑︰“不錯!二弟果真出息了!”
齊鳶有些哭笑不得︰“我這是出息到臉上了?一瞧就能瞧出來?”
齊松哈哈大笑,攬著他的肩膀進屋︰“人家都說了,肚子裡有書氣自華。二弟你現在讀了書,精氣神兒都跟以前不一樣了,當然能瞧出來。”
齊方祖不在客棧,齊松便去沏了茶,又問齊鳶家裡的事情,聽到錢知府故意不給齊家開具路引時,齊松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之前便跟父親提過,早點搬離揚州,可惜族裡無人聽勸。”
齊鳶聽得一怔︰“大哥已經料到了錢知府會故意為難咱家?”
齊松點點頭,壓低聲道︰“你應該不知道,錢弼以前不知道聽誰編排說咱家有藏寶圖,就在香方裡。還說那筆寶藏富可敵國,是前朝皇室藏起來打算讓後代復國用的。”
齊鳶︰“……”
齊鳶之前便納悶,錢知府對齊家的香方如此執著,總不能是想經商吧?當時齊老夫人說她也想不通內情,齊鳶便當了真。
沒想到竟然牽扯到了藏寶圖?
齊松對他毫不設防,自然不會如老夫人那般隱瞞什麼。
“為了這事,這些年錢弼不知道使了多少法子。都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咱家一天不交香方,錢弼就一天也消停不了。”齊松說到這搖搖頭,又看向齊鳶,“這次多虧了你,能把爹帶出來。你放心,有大哥在,咱家的買賣就倒不了。你隻管安心讀書就好!”
對於齊鳶兩試連捷,齊松並不覺得意外。
在他眼裡,弟弟本來就聰明,什麼東西一學就會。以前許是貪玩耽誤了學業,現在他肯讀書,又有褚先生教導,當然能一鳴驚人。
齊鳶耐心聽著齊松的叮囑,心裡卻盤算著等回揚州後怎麼跟齊家人坦白真相。
齊方祖和齊松對功名對功名都十分看重,日後等小紈褲換回家,這父子倆心裡會不會感到失落?如果自己給小紈褲做伴讀,也不知道後者能不能早點開竅。那家夥這麼聰明,保住生員功名應該不難。
想到這,齊鳶又暗暗嘆了口氣——如今父親通敵的謠言愈傳愈盛,如果忠遠伯府難逃一劫,那自己將來性命都難保,怕是做不了什麼伴讀了。
這次金陵集會一結束,自己一定要盡快回京,免得讓小紈褲替自己遭了劫。
“……二弟覺得這個法子不妥?”齊松在一旁遲疑道。
齊鳶怔了下,回過神後忙搖頭笑道︰“我剛走神了,大哥剛剛說的什麼?”
齊松仔細瞧了他一眼,見他果真神色茫然,這才道︰“跟你說海運的事情呢。我聽說最近江淮一帶的海防已經開始整頓,或許朝廷要對倭寇,如果真是如此,咱家的商隊倒是可以再開一條線了……”
“海防嚴查?”齊鳶吃了一驚,“什麼時候的事情?”
齊松道︰“應當是最近半個月。其實廣東那邊苦於海寇已久,不知道為什麼朝廷沒有整治廣東海務,反而在江浙一帶練起了水兵。聽小舅子說,佛郎機人屢次在西草灣生事,楚家的船隻三次有兩次遭劫,如今都不得不暫停了那邊的買賣。”
齊松的嶽丈家楚家是做綢緞生意的,以前主要南下,將布料銷往廣東等地,又或者跟朝貢國貿易運去海外。現在受海運影響,不得不設法北上。
這次江浙整頓海務,對商隊來說無疑是好事。正好齊府受困,銀子運不出來,兩家便商議著由齊方祖替楚家在江淮地區廣置商鋪,並幫楚家運送綢緞等貨,銀子則由楚家交給齊松保管。
這樣也算一計金蟬脫殼。只不過這樣一來,齊家的家財會慢慢轉移到齊松手上。如今齊府雖是齊方祖掌家,但商戶人家講究親兄弟明算帳,這件事不僅要讓齊鳶知曉,而且要征得齊鳶的同意。
今天齊松過來,便是為了這個。
齊鳶聽明白後不由一笑︰“生意上的事情爹和大哥做主就好,我都沒意見。”
齊松笑道︰“你哪裡要是不懂,大哥就再給你講講。這事兒你也不必著急答復我,這兩天我跟爹見見各鋪子的管事,你可以慢慢琢磨。”
齊鳶含笑應下,又陪齊松說了會兒話。不多會兒齊方祖從外面回來,果真說得是同一件事。
父子三人閑敘片刻,齊方祖才跟齊松出去辦事。齊鳶回到自己屋裡,眉頭不由漸漸皺了起來——江浙海防整頓看樣是在自己跟謝蘭庭談過之後。但謝蘭庭明明說過此事牽涉眾多,軍士多被權要佔役,無論施行哪項都會觸及旁人利益。
可如今時間過去不到一個月,事情竟就真得在辦成了。若真是謝蘭庭做的,一個內軍統領竟有這通天的本事?即便蔡賢自己過來,也未必見得人人都會買帳吧。
齊鳶滿腹疑惑,思索間又想起那晚談及海防江防事宜時,自己擔心紙上談兵。謝蘭庭便在一旁將利弊條分縷析講給自己,後來倆人不知怎麼說到了遲雪莊。
那時候自己以小紈褲的身份,說自己與遲兄一起長大。謝蘭庭卻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如今想來,那時候謝蘭庭多半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所以他半開玩笑的那句問話“假如看上的是你”……竟然真得是在問自己
——那個因萬言策惹怒皇帝,被禁足六年的自己。
窗外有微風送來陣陣香氣,齊鳶側頭望著半開的窗台,昨夜那人似乎就是從這裡翻進來的。
堂堂的三品大員,聰慧貌美文武兼修的權相義子,偏偏行事不循常規。而這個人亦是亦正亦邪,身上有著解不完的秘密。
齊鳶收回視線,輕輕嘆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的一小步是復建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