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園因在法善寺的後面,地處半山腰,所以日常所用的柴米油鹽,及士子們?的燈油課紙都需請人從山下運送。
褚若貞自己?開館,精力有限,因此每月逢五便給學生?們?放一日假,他則趁這天的功夫跟孫輅一起下山采買。
齊鳶在山上一連待了好幾日。直到三月十?五乃園放假,這天又恰是清明節,府上便提前一天派了常永來接他,他這才帶了包袱下山回家。
齊府上下已經在為清明忙碌了。
其實清明祭祖的習俗,南北方有些不一樣。北方人注重祭祀,寒食幾日要禁火,清明掃墓也要痛哭,因此祭祀時郊外哭聲連連,慘不忍聞。
而揚州這邊清明卻是踏青遊玩的節日,人人盛裝出行,乘船坐輦,掃墓之余還要在郊外呼朋喚友地飲酒。畫舫更?是常常不夠用,連平日拉糞的船都會清洗一番,用來載客。
齊府的下人們?已經得了假,大家乾火活後便紛紛聚在一起,討論明天遊玩的地方。
齊鳶雖然早就在書上看到過南北風俗差但今日親眼見到,仍是忍不住慨嘆了一番。再看眾人喜氣盈腮,雖是奴僕之身,但都是父母健在,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心中隻覺得無比羨慕。
齊老夫人送新衣服過來時,齊鳶正想著如何去拜訪一下洪知縣。
忠遠伯已經支離破碎,李暄卻不一定非要死在這裡。齊鳶這幾天已經打?聽清楚了,現在囚犯都可用罰銀納贖。死囚犯若非窮凶極惡的,也可以納銀改為流放。
李暄在路上並未傷害過百姓性命,做逃兵也是為了給忠遠伯伸冤,並非貪生?怕死,因此只要能花些銀子,說服洪知縣,李暄和啞漢的性命應當保得住。至於是流放還是其他的,他就不敢指望了。
齊鳶心裡琢磨一番,又磨墨給洪知縣寫了個“治下門生?”帖,這邊剛寫了開頭,就聽銀霜說老夫人來了。
齊鳶吃了一驚。齊鳶連忙將筆放下,匆匆迎了出去。
齊老夫人已經乘小轎進了院子。幾日不見,老太太竟眼見著蒼老了許多,人也瘦了下去,愈發顯出了臉上的皺紋。
許嬤嬤親自將新做出的兩身衣裳捧給齊鳶。齊鳶看這兩件的布料顏色,正是自己?之前選的魚肚白和落日紅。魚肚白是日頭將出未出,青意?泠泠;落日紅則是日頭要落未落,紅艷昭昭。
兩件衣服,儼然代表著他要承擔的兩個身份和角色。齊鳶忙鄭重接了,讓銀霜好生?收起來。
他則跟許嬤嬤一左一右,扶著老夫人下了轎,將老夫人迎入屋內。屏退下人,鄭重行了大禮。
齊老夫人自從知道他不是小紈褲後,便免去了他每日的請安。齊鳶只在有事需要回稟時才會去老夫人那。而老夫人自己?則再也沒踏進過這處院子,想來是怕睹物思人。今天這番,恐怕是有要緊的事情?。
齊老夫人打?量了齊鳶一會兒。
她發現齊鳶的長相變了一些,眉目間雖然還是原來的樣子,但臉頰瘦了些,眼楮長而挑了些,雙目湛然沉靜,面上的嬌憨情?態全無,一看就知是個聰慧清俊的公子。
她之前不願見到齊鳶便是因為這個——她害怕自己?記憶中的乖孫孫的模樣日漸模糊,被這個陌生?人替代。
可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齊鳶在縣試初露鋒芒後,又智鬥匪寇,被知縣貼榜宣揚,如今已經成了江都縣的名?人。現在誰不知道製香的齊府出了個案首?
以前的鳶兒被人稱做“齊方祖他兒”,現在的齊方祖是“齊案首他爹”,前後差別不可謂不大。
可這才剛剛縣試而已。日後府試院試鄉試……誰知道這孩子該有多大的造化?
齊老夫人心中暗暗嘆息,再一想齊鳶生?死關頭竟還那樣善察人心,精於算計,膽大妄為,幸而他心性寬厚善良,否則那天何進和柳大寶哪還有性命?
這人有這番心胸和本事。自己?之前總怕他為了一己?私利置齊府安危於不顧,倒是一時偏見,看走了眼。
齊府在他手中,或許真能擺脫困境?
齊老夫人不敢抱太大的期望,不過如今府試在即,齊鳶恐怕一定會受到錢知府的刁難。有些事情?,倒也該讓他知道了。
齊老夫人吃了一口嘆,見齊鳶垂首安安靜靜的樣子,語氣也柔和下來。
“我聽人說,北方的官宦之家,掃墓時要行焚黃之禮。普通人家也要燒些冥紙銀錠,這是我讓人給你準備的。明日你隨老爺掃過墓後,可以自行找處路口,再祭家祖。”老夫人說完,沖許嬤嬤微微點頭。
許嬤嬤遞了一個布包過來,裡面果?然是北方清明要用的幾樣東西。
齊鳶對此始料未及,接著包袱呆怔了一會兒,急忙下跪行禮︰“晚輩謝老夫人垂憐……”
齊老夫人已經站起來,伸手將他扶住︰“不必分?得這麼清楚,我們?仍以祖孫相稱便是。你這幾日在山上可還適應?”
齊鳶微微低頭,道︰“回祖母,山林之中清淨,乃園的住房也很?齊整,孩兒住著很?好。”
“但到底是山野中,蓬屋蔽窗戶的,現在春日晴好,住著或許還行。等?過陣子天熱起來,怕是難熬了。”老夫人搖了搖頭,又問,“你們?吃的如何?”
乃園裡的吃食不要錢,平時都是糙米和煮菜,偶爾能加點葷腥。對於貧寒士子來說已經算是不錯了,起碼能夠果?腹,不用自己?發愁。
齊鳶是過慣苦日子的,吃這些十?分?坦然,但齊家主僕向來養尊處優,飯菜無肉不歡,一年四時果?子不斷,平時喝的都是甜湯橘酒,就連待客的茶葉都是六安毛尖、極品雪芽或者齊府自己?燻的龍腦香。老夫人對於蔬菜煮羹怕是難以想象。
齊鳶不願給齊家人添麻煩,因此拱手道︰“回祖母。山上的飲食十?分?清淡潔淨,常有山鮮,很?適合孩兒養身。”
老夫人一聽,隻當他們?也能七碟八碗的,果?真笑著點了點頭︰“如此就好。我還想著若山上清苦,以後就讓人給你送飯,你年紀小,又經了大病,不費心些怕以後落下病根。”
齊鳶唯唯稱是。
老夫人閑話敘過,又問了兩句齊鳶的課業,這才說起正題︰“算起來,現在距離府試只有一個月了。揚州府六縣兩州,單是參加府試的生?童恐怕就要幾千人。你雖然得了江都縣的案首,但以前鳶兒名?聲在外,府試的主考官又是錢知府,依我看,你這次恐怕要被壓一科了。”
齊鳶沒想到老夫人會提到錢知府。老夫人的性格跟齊方祖不同,這位老人家從來不放無的之矢,現在提起錢知府,應當是要說些什麼。
“祖母。”齊鳶思索一番,問道,“錢知府跟我們?家有過節?”
“這事說來話長。咱齊家祖上原不是揚州人,家裡也不是製香的,只是走南闖北販賣些香料而已。”
老夫人緩緩道,“後來你高祖父去嶺南進沉香,趕上那邊五月大疫,許多人為了鬥米賣兒賣女?,你高祖父心善,便將原本買沉香的銀子都散了出去。又見其中有位識文斷字的老先生?,並未染疫,但身邊無兒無女?,很?是可憐,便將老先生?帶到了船上照顧。這位老先生?臨去前交代了自己?來歷,又留了一本香書給你高祖父,其中印篆香、燻佩香、凝合香,塗傅香以及佛藏諸香,樣樣記錄博引詳實,始末清楚。這就是咱家的製香之本了。”
齊家高祖父本就是販賣香料的行家,因此對諸香習性氣味極為精通,書裡的合香之法又是一學就會的,因此他煉製的合香越來越有名?。高太爺漸漸攢了些銀兩,在揚州落了腳。
後來子孫認真經營,便又將此業做成了世?家買賣,也攢下了千畝良田,萬萬家產,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饞。
錢知府當初剛到任時,也曾登門拜訪齊方祖,誰想酒過三巡之後,錢知府便提起自己?的一位僕人,說那僕人是雷州人士,祖上有本香書被惡僕偷走,流落了出去。後來幾經尋訪,得知落到了齊家手裡,因此有意?告官,讓齊家歸還舊物。
齊方祖跟官吏打?交道向來提心吊膽。一般遇到勒索拿要也都是捏著鼻子忍下,旁人要錢就給錢,要利就讓利,從不敢惹怒他們?。但是香方對齊家來說是立足之本,齊方祖哪能答應。
於是他當天便裝醉,又使了點計策脫身。
錢弼彼時才剛剛上任,行事不敢過於張揚,因此這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前年,他又遣了媒人來。
“……那天我跟你父親一看來的是官媒,便知道事情?不好。果?然,那媒人說是來給鳶兒說親的。”
齊鳶正認真聽著,冷不丁吃了一驚︰“說親?”
堂堂揚州知府,竟然要小紈褲做女?婿?
老夫人嘆了口氣,心事沉重地來回走了兩步,才重新在榻上坐下,蹙眉道︰“當時我跟你爹也很?吃驚。官媒隻說知府家的女?兒,但沒說是哪個。我跟你爹哪裡敢應?一則知府家女?兒雖多,但最小的一個都比鳶兒大出五六歲。這年紀實在不合適。再者,咱家只是一介商戶,知府可是朝廷命官,倆家門第?相差懸殊,鳶兒又是出了名?的不務學,知府如何就會嫁女?了?這一出實在蹊蹺。”
齊方祖很?防備錢知府,又沒有攀交權貴的心思,一想這事兒怎麼都說不通,便以齊鳶年紀尚小,要專心科舉為由將親事拒了。
自那之後,錢知府再看齊方祖便如同仇人一般。
齊鳶也沒想到錢知府竟然有過這樣的打?算,京城中倒是有官員認家婢為女?,下嫁到別人家的。
知府要嫁的未必是真女?兒,讓人疑惑的是這人的目的︰“錢知府看上我們?家的香方了?他如今是朝廷命官,要這香方做什麼?也要經商不成?”
老夫人也是搖頭︰“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是你也是看到了杭州穆家的樣子。穆家經商數年,哪能不知討好官吏,打?通關系?如今與知府關系交惡到如此地步,恐怕是早已被人視作了肉中釘,板上魚了。什麼勾結山匪,不過是官府捏造的借口罷了。杭州如此,揚州又豈是安樂之地?”
老夫人說完,拉了齊鳶的手,嘆氣道︰“你爹原本想趁著海運,將家裡的一些財物偷偷運轉出去。這樣今年吏部大考之後,錢知府能調走最好。若他不走,我們?就早早舉家搬遷。
當初我不願你參加縣試,也是因有離家的打?算。沒想到錢知府消息靈通,竟不讓我們?離揚了。你又恰好沒考府試。伯修,只要他還當著知府,別說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這府試恐怕都過不去啊。”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清明,有個題外話。
北方清明有互相送畫卵的習慣,這個習俗自古就有,隋唐時最流行,隋朝時人們習慣把煮熟的雞蛋染成、“藍茜雜色,仍加雕鏤”,作為寒食節的見面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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