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多日晴天, 讓空氣恢復了初秋應有的涼爽乾燥。
田銳銘和傅西昂都回來上課了,一個手臂打石膏,一個繼續坐後排, 井水不犯河水。
襲擊者仍然沒有抓到,傅西昂曾被獸控局單獨問話的消息卻不脛而走,漸漸變成“其實就是傅西昂乾的,但被他爸花錢擺平了”的校內傳言。
作為旋渦中心的偵查班同學,本就對此事猜測頗多,再聽外面的流言蜚語, 對傅西昂的態度開始變得微妙。
美洲豹被孤立了。
雖然從前他也沒有多少人緣, 但至少那時候不會每個人都拿看“嫌疑犯”的眼神看他。
唯一還站在傅西昂這邊的, 只有四個跟班。
支撐他們的除了對老大的義氣, 還有田銳銘的“證詞”。
無論被多少同學追問當夜遇襲情況, 哈薩克馬始終只有一句, 我是真沒看清。
大部分同學到此也就打住,可有極少數好事者非要追根究底,連啟發帶引導, 就希望田銳銘能從那個雨中黑影裡提取出美洲豹輪廓。
終於有一次, 哈薩克馬被問煩了, 當著全班面直接問向最後一排的傅西昂︰“是你乾的嗎?”
幾乎在課桌上趴了一星期的美洲豹緩緩抬眼︰“要是我, 你現在都出不了醫院。”
田銳銘沒有被激怒。
好事者卻在傅西昂冷冷的視線中,偃旗息鼓。
獸控局再沒傳回新消息,案發時泥濘的綠化區重又草木青青,那個驚心動魄的雨夜仿佛沒有來過。
周三下午, 又是社團活動。
一如既往“分享好書”, 一如既往“心靈交流”。
“我、我今天分享的是一本攝影隨筆集,《飛過滄海》, 就感覺挺……挺解壓的……”
坐到中間的二年級男生顯而易見地緊張,看得出很不擅長當眾發言,但在副會長肖闊的鼓勵下,還是慢慢開始了不順暢卻真誠的分享。
而且投放到大屏幕上的書中照片,足以彌補男同學的笨拙。
作者是一位鳥科獸化者,全書都以他的視角,帶著讀者飛鳥般掠過山川大地,俯看人間煙火。
可惜男生還是太緊張,一股腦把事先準備好的話說完,照片才放了一半,他又不知道該怎麼現場發揮,只能將剩下的照片快速放完,草草結束。
或許是被男生的狀態影響,後面的四個二年級都像趕場子似的,匆匆分享,速速歸隊。
可惜了他們用心選擇的好書。
四本裡一本懸疑小說,一本幻想文學,一本雕塑家追尋美的心路歷程,一本手把手教你打造一個小型科屬的私家花園。
胡靈予三分靠聆聽,七分靠腦補,竟也成功沉浸,時而在驚險刺激中推理真凶,時而跟著勇士瑰麗冒險,接著被雕塑家感動得一塌糊塗,最後趴到小花園裡任憑微風吹拂狐狸毛。
總的來說,這體驗比第一次參加社團活動時舒服多……
“大家沒忘記上次布置的作業吧?”代亦然略尖細的嗓音,將胡靈予從花園拉回現實。
大屏幕在肖闊操作下,換上了《大角羊的華麗逆襲》封面,比上次還醒目。
胡靈予︰“……”
高興早了。
對抗意味濃烈的封面,就像一個彈錯的音符,突兀躍入原本平和愜意的讀書氛圍。
“我相信大家回去都看了這本書,一定有些感悟,”代亦然笑眯眯環顧一圈,“那麼,有沒有誰願意主動出來分享?”
不少同學還在親手打造小花園的暢想裡,一時跟不上情緒轉換,被問到後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矜持”。
胡靈予還真把這書找來看了。
故事很簡單,一隻總被虎科欺負的大角羊,終於有一天絕地反擊。
但他的反擊既不是自強不息,硬踫硬,也不是腹黑迂回,搞計謀,而是在一次野外徒步中被真正的老虎咬了一口,從而基因變異,擁有了大角羊和老虎的雙重野性之力,最後乾翻以那個虎科為首的所有欺負過他的強勢科屬,走向羊生巔峰。
作者在後記裡寫,這是一本半自傳故事。
見沒人自告奮勇,代亦然不高興了,直接看向三年級圍著的這邊︰“你們就不能給學弟學妹們打個樣?非等我點名嗎?”
“我來!”一個有些瘦小的學長騰地起身,氣勢洶洶。
代亦然很滿意,立刻帶動大家給他鼓掌。
“我很喜歡這本書,可能因為我就是個羊科,所以那些遭遇,那些在被欺負後痛苦的心情,我都能感同身受,”羊科同學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帶一絲微顫,“都說藝術源於現實又高於現實,但在這本書裡,我反而覺得作者筆下留情了,因為我在現實中經歷過的,遠比這本書裡描寫的更惡劣,更黑暗,更不堪回首……”
一間教室從輕松愜意到錐心刺骨,只需要拉上全部窗簾,打開一盞昏黃燈光,再加一個剖開內心傷口的羊科學長。
學長之後,是學姐︰“我不是羊科,羊科被欺負狠了還能拿頭上的角去頂,我能用什麼?倉鼠耳朵?就算我在野外遇見了能讓我覺醒野性之力的老虎,一口下去我都沒了,還拿什麼覺醒……”
倉鼠之後,是麻雀︰“其實鳥科裡的科屬暴力同樣很嚴重,而且因為大家都會飛,往往發生得更隱蔽。如果你問我一頭猛獸和一隻猛禽,哪個更可怕,我的答案一定是後者……”
眾多三年級陸續登場,越說越走心,後面根本不用代亦然催,都是爭著上去,紅著眼圈回來。
十幾個學弟學妹都聽傻了,有些眼窩淺的,已經跟著哽咽。
科屬不公,強勢欺凌,這些弱勢科屬或多或少都經歷過,很難不想到自己。
連胡靈予都想到了傅西昂。
有那麼一瞬間,他都有沖動上去,把被美洲豹找麻煩的心酸過往拎出來,和同病相憐的夥伴擁抱療傷,和罪不可赦的猛獸不共戴天。
路祈不動神色看了胡靈予一會兒,忽然舉起了手。
這是第一個主動要求發言的二年級,代亦然喜出望外︰“好的,路祈你來說說讀後感!”
胡靈予意外,視線隨著路祈起身而微微往上。
這還是那個深諳糊弄學、一首詩歌走天下的梅花鹿嗎,怎麼今天這麼積極?
“雖然前面很多學長學姐說過了,但我還是要代表我自己說一句,真的很喜歡這本書……”
路祈聲音低緩,像靜水流深,浸入你的心底。
“作者在後記裡說,這是他的自傳,我很佩服作者面對欺凌時的堅韌與勇氣……”
胡靈予越聽越迷惑。
堅韌?勇氣?確定書裡有表達出這些?
他努力通過目光向路祈傳遞情緒,你認真的?
梅花鹿接收到了,帶著笑意望回來,繼續雲淡風輕︰“我更為作者發憤圖強、絕境翻盤的逆襲而動容,我相信他能做到的,我們也一定能做到。”
胡靈予徹底凌亂。
一個對自己自律到嚴苛、以遠超常人的刻苦和毅力才練就出不遜於強勢科屬能力的梅花鹿,為一個靠作者給金手指才翻盤逆襲的主人公而動容?開什麼玩笑!
“等一下,”胡靈予實在忍不住打斷,“路祈,你……真的把書看完了?”
不過語氣還是比平時相處溫柔含蓄得多,畢竟人前面子總是要給的。
“當然看完了。”梅花鹿底氣十足,還仿佛很驕傲的樣子。
胡靈予匪夷所思︰“你要是看完了,就該知道大角羊在前面被欺負的時候,也沒有很勇敢吧……”
“沒有嗎?”路祈反問,一臉傻白甜。
“我只看到他被欺負時的絕望,所以他才想去山裡結束自己的人生,”胡靈予記得清清楚楚,“而且他後面能逆襲,也不是什麼發憤圖強,是在山裡被老虎咬了,才覺醒第二野性之力,這種‘奇遇’,不是說我們相信就能做到的。”
路祈蹙眉,似乎胡靈予的反駁,真的讓他陷入糾結,連孤坐中央的身影都有點可憐巴巴。
“怎麼又是你故意找茬,”上回和胡靈予唇槍舌劍過的一個學長,看不下去了,幫鹿學弟出頭,“讀後感是很私人化的東西,你可以這樣想,別人也可以那樣想,你能不能學會尊重?”
胡靈予瞪大眼楮,心頭小火苗蹭蹭蹭就竄起來了。
對待梅花鹿時的溫柔一點不剩︰“既然那麼私人化,我們為什麼還要坐在這裡分享?分享就是大家交流,思想踫撞,我用心討論,就是對分享者最大的尊重。”
學長︰“你這不叫討論,叫抬杠。”
胡靈予︰“我以書中所寫提出我的質疑,怎麼就叫抬杠了?難道大角羊面對欺凌時沒有絕望嗎?逆襲不是靠奇遇嗎?引申價值可以,但你得基於事實吧?”
“事實就是他做到了我們一直想做的事,將強勢科屬踩在腳下!”學長激動得大聲。
教室突然安靜。
二年級們被嚇到了,不說雙方誰對誰錯,單單學長這個態度就挺嚇人。
個別三年級也皺起眉。
胡靈予定定望著學長,前所未有地清醒︰“我從來沒想過把誰踩在腳下,受害者變成施暴者,世界還是暗的。”
學長冷笑︰“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不是站著說話,我也被強勢科屬欺負過,”胡靈予無比認真,“上課被丟紙團,下課被堵小道,光是揍我就挨了不知道多少回,整個校園被我躲遍了,有段時間聽見他聲音我都害怕……”
胡靈予忽然停住。
學長︰“怎麼不說了?”
胡靈予垂下眼楮,自嘲地扯扯嘴角,因為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逆襲”也是因為“奇遇”。重生讓他有了面對傅西昂的勇氣,認識路祈,又帶他鍛煉出了能跟強勢科屬對抗的戰鬥力,雖然大多時候仍然需要投機取巧。
“我幫他說。”一個二年級毫無預警開口,嚙齒類科屬,河狸,胡靈予叫不上名字,但隱約臉熟,應該是在年級點名或者大集合時見過,“那個欺負人的家夥現在也沒收斂,上禮拜剛襲擊過同班同學,不過沒抓現行,你們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
“但我想說的是,”他的視線從學長移向赤狐,“胡靈予,一年級的時候我見過那家夥欺負你,不止一次。對不起我沒敢出頭,每次都偷偷跑了。所以當我知道你考上偵查系的時候,我真的特別佩服你。”
最後一句,河狸同學說得極重,極認真,眼裡閃著光。
胡靈予怔怔回望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有迷弟了,心潮澎湃得浪花朵朵開。
“學長,”另一個二年級也加入狐狸陣營,“要是別人說‘我們應該靠自己努力贏得強勢科屬的尊重’,我可能覺得他在說空話套話,但胡靈予說的,我信。”
小狐狸︰“……”
我還沒說呢。
“我也信。”
“我也。”
“就算不靠野性之力變異,我們同樣可以變強變勇敢,華麗逆襲。”
“對!”
二年級的紛紛響應裡,學長悻悻收聲。
“我也明白了,”一直安靜坐在地毯中央,幾乎要被人遺忘的路同學,悠悠開口,漂亮的眼眉間,盡是大徹大悟,“作者在後記裡說這是一本‘半自傳’,其實重點不在‘自傳’,在‘半’。被欺負是真,後面的奇遇卻是假,作者是在用一種過度誇張的表現方式,反諷那些企圖依靠‘天降神力’而改變境遇的人。如果我們只看出了打臉、逆襲、走向人生巔峰,才是對作者最大的誤讀。”
全體讀書會成員有一秒的凝固,連獸化同學剛甩起的尾巴都停在半空。
這麼……深刻的嗎。
梅花鹿起身回到原位,一副走心分享後的欣然。
胡靈予的小腦袋瓜早在剛才的冷靜爭辯中重新上線,此刻默默看著歸來的梅花鹿,一雙狗狗眼洞悉一切。
悄悄摸出手機,發信息︰你故意引戰。
梅花鹿沒回,看完手機直接抬眼,小鹿般純淨的眸子裡寫滿無辜︰我不是,我沒有,你胡說。
胡靈予磨牙,再給我裝。
分享些不著四六的讀後感,引得他反駁,才有了後面的學長,和一系列連鎖反應。
結果就是他收獲一枚迷弟和一堆從他這裡感受到鼓舞的同學,連幾個三年級都頻頻打量他這位“優秀學弟”,鬼還記得《大角羊的華麗逆襲》。
社團活動結束,胡靈予被讀書會會長單獨留下。
路祈想陪同,但因為代亦然說想和胡靈予一對一聊聊,梅花鹿隻得在外面等。
同樣在門外等的還有肖闊,抱著剛才活動上用過的資料和筆記本,一個副會長,任勞任怨地像個跟班。
教室裡,只剩一赤狐,一浣熊。
“你不能這樣。”代會長開門見山,語重心長。
胡靈予茫然。
“小胡啊,”代亦然的口吻讓胡靈予有種夢回行政辦科員的錯覺,“我希望以後別人分享的時候,你盡量不要提太多意見,容易影響團結。”
是怕他影響團結,還是怕他打亂“節奏”?
如果說上次活動胡靈予還只是懷疑,現在真的確定,讀書會的風向很有問題,那些三年級裡至少一大半在對待強弱勢科屬的問題上,都很偏激,幾乎有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搏命感,也不知道是先天性格還是後天培養。
胡靈予︰“學長,我……”
“叫會長。”代亦然嚴肅提醒。
胡靈予在心裡翻個白眼,面上還是一臉無害︰“會長,讀書會的宗旨不就是分享、交流嗎,要是大家都只能說好好好,對對對,那不成互相吹捧了?”
代亦然︰“怎麼能說吹捧呢,是我們作為夥伴,給彼此的肯定和鼓勵。”
胡靈予︰“夥伴才更要說真話。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代亦然︰“你覺得是好心,在別人聽來可能就是打擊。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胡靈予︰“你又怎麼知道他們不想聽真話呢?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
北美浣熊一時語塞,氣得直撩頭髮,喘粗氣。
赤狐也深呼吸,和讀書會會長吵架,好累。
相顧無言間,胡靈予突然在代亦然額頭左上方發現擦傷,因為一直被擋住,此刻頭髮撩開才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