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暮洲剩下的半盒煙被男人包圓了一並繳獲,男人甩了甩那只打火機,硬生生從那見底的火油中又攢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男人抽煙的動作比許暮洲熟練許多,他將發燙報廢的打火機往地上一扔,跨過地上的一片狼藉,走到許暮洲身邊,坐在了與他走道相隔的另一個座位上。
車輛安穩地前進著,微微晃動,似乎是直覺到已經不會出現危險,許暮洲一口氣松下來,整個人幾乎軟在了座位上。
“你是個無神論者嗎?”男人忽然問。
“算是吧。”許暮洲謹慎地回答道︰“但我尊重其他人的信仰,也對未知保持敬畏。”
“不用這麼緊張。”他這幅努力滴水不漏的模樣把男人逗笑了,男人側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琢磨怎麼措辭︰“……你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運轉的嗎?”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許暮洲沒好氣地說︰“想討論這個問題的話,你不應該抓我來,你應該抓霍金。”
“就像你們生活的世界需要有法律來規範秩序一樣,世界也有一套自我法度用以維持世界的正常運轉。”男人並不在意他話中帶刺,而是認真地說道︰“而我們,就是負責調節法度的工作人員。”
“按你所能理解的說法解釋的話,這更像是一個調度公司,不同的部門分管著不同的業務範圍。”男人看向許暮洲︰“而你,則是我們挑選的期望員工。”
許暮洲︰“……”
“怎麼?”男人善解人意地問道︰“我有哪裡沒說明白?”
“你是不是想說,我是被選召的孩子。”許暮洲面無表情的伸出手︰“好了,你可以把我的召喚器拿出來了。”
男人︰“……”
好在許暮洲沒有讓男人無語太久,他懶洋洋地挪動了個姿勢,將自己發麻的腿在過道上伸直。
“你不是個很好的hr,如果我公司像你這麼招聘,恐怕早就倒閉了。”許暮洲吐槽完男人,又話鋒一轉︰“但我大概聽懂了……這個世界很玄妙,或許你說的是真的,但這跟我又有什麼關系?換句話說,你們工作挑選預備員工的標準,是隨機抽取嗎?”
男人咬著煙,微微眯著眼楮伸長腿,用腳將自己的背包勾了過來,從裡頭拿出一本略厚的文件夾,遞給許暮洲。
“當然不是。”男人示意許暮洲打開那封文件︰“我們是經過深思熟慮和調查的。”
那封文件裡夾著幾張紙,看著與個人檔案別無二致。許暮洲略翻了翻,發現那是一份歸屬於他的檔案。
“許暮洲,二十六歲,工科院校畢業,私企在職人員。”隨著許暮洲翻閱文件夾的動作,男人也隨之開口︰“工作態度認真,但社交圈較窄。邏輯縝密,思維清晰,愛好且擅長解密類推理遊戲。”
“還有就是。”男人頓了頓︰“孤兒院出身,社會連接性較弱。”
啪的一聲,許暮洲手中的文件夾被大力合攏。男人循聲側頭,才發覺他面色不虞,明顯是他說錯了話。
這封檔案詳盡且細致,許暮洲匆匆翻閱幾頁,發現裡頭連他上了哪所小學,和畢業後僅上了兩個月班的實習工作都赫然在列。
這些履歷許暮洲都可以勉為其難地接受,但其中涉及的他的出身,生長環境等隱私,就不可避免地令他產生了被窺伺感。
許暮洲厭惡地皺了皺眉,沒有人希望自己的秘密被暴露在天光之下,哪怕他並不為此而覺得心虛,這也絕不是什麼良好的體驗。
可能是因為他的臉色太過難看,男人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戳中了他的痛點,低聲道︰“……抱歉。”
“這是你乾的嗎?”許暮洲沖他揚了揚手裡的資料。
男人莫名地顯得有些心虛︰“不,我只是拿到了這些資料而已。”
“那就不用道歉。”許暮洲說著,面無表情地將文件夾裡的紙張拿出來歸攏好,撕拉一聲將其撕成了兩半。許暮洲一邊撕,一邊百忙之中沖著男人微笑道︰“畢竟對你來說,這不過是一封參考材料而已。”
男人看著他手下毫不留情地將那幾張薄紙撕成碎片的架勢,頓時覺得他這句話的可信性十分存疑。
破壞所能帶來的減壓效果毋庸置疑,許暮洲將碎紙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你可以繼續了,我的hr先生。”
“咳。”男人乾咳一聲︰“所以請你來,是——”
“等一下。”許暮洲打斷了他︰“如果這是一場面試的話,你應該首先向我介紹你的名字。”
許暮洲無非是在借故發泄自己的不滿,面前的男人對他的生平一清二楚,可他對男人卻一無所知。
可他看起來又非常認真,男人略微正色,開始打量起面前的人。
許暮洲看起來並不瘦弱,他身上還沾著方才打鬥蹭上的灰土和血汙,頭髮似乎許久沒有打理,有些微微的長,劉海散下來時,能恰好遮住眼睫。但光憑長相來說,許暮洲並不像二十六歲的人,他看起來要年輕一些,更像是剛出大學校門的年輕人。
從資料中看,許暮洲絕不是一個孤僻的人,但也稱不上熱絡,他更多時候並不喜歡將時間浪費在社交上。但他的長相又並不鋒利,甚至可以稱得上溫和。所以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大概是那種喜歡獨來獨往的叛逆高中學長——還得是身後一群小女生上趕著追捧的那種。
或許是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原因,他有自己的脾氣,甚至偶爾會顯得有些尖銳,但人格卻十分獨立。
這很好,男人想,畢竟他不是來找吉祥物的。
煙頭的火光明明滅滅,男人吐出一口煙圈,略微坐直了身體,認真地回答說︰“嚴岑。”
名字對他而言似乎是個很有意義的符號,他說的很慢,又字正腔圓。
還不等許暮洲問他到底是哪個字,他已經不見外地拉過了許暮洲的手,一筆一劃地將岑字寫在了他的掌心。
嚴岑的手上有一層老繭,許暮洲攤著手心讓他寫字總覺得有些麻癢,下意識想往後撤,然而這一個字也沒幾個筆畫,嚴岑已經寫完了。
許暮洲握了握拳,回憶了下方才的觸感,對方寫字時字如其人,橫平豎直皆十分有力。嚴岑嘴裡的煙抽得只剩最後三分之一,煙霧蒸騰而上,他微微眯起眼楮,免得被煙燻了眼楮。許暮洲隔著一層輕柔的煙看著他,幾乎能想象到那一手鋒芒畢露的好字。
“嚴岑。”許暮洲重復了一句︰“我記住了。”
“正如你所說,這一場遊戲中,你是真的,剩下的人也是真的。”嚴岑深深地將最後一口煙吸進肺裡,將煙頭扔到了地上︰“但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們需要在這個遊戲裡面活下去,而你則只要找到真相就好。那些莫名出現的記憶確實是為了保護你——當然,它們現在應該消失了。”
許暮洲順著他的話回想片刻,才發現他說的是真的,他的記憶已經重新回歸正軌,雖然還保有記得那些“記憶”的印象,但已經不像那樣混亂了。
“我先前已經告訴過你,這個世界有獨屬於自己的法則,這種法則會維持世界的正常運轉——”
“很抱歉,我打斷一下。”許暮洲說︰“你所說的,這種‘法則’究竟是什麼?”
“平衡。”嚴岑回答得很快︰“就是平衡本身……你或許很難理解,我盡量說得通俗一些——你知道,這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力量是什麼嗎?”
不能許暮洲回答,嚴岑先一步給出了答案︰“是恐懼、失望、不甘和痛苦。如果非要將其糅雜成一點的話,就是怨恨。”
許暮洲一愣。
“或許這跟你的認知不太一樣,大多數人都會說,力量來自於愛。愛情的愛,或者什麼其他的愛。”嚴岑搖了搖頭︰“但其實真正來源於愛所能爆發的力量非常有限——愛會讓人軟弱,讓人有退路。但恨不會,孤注一擲的力量是非常恐怖的。”
他說的有道理,許暮洲想。他並沒有出聲打斷嚴岑,而是在耐心地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這世界上每一種存在都是有意義的,這些感覺也是一樣,它絕不只是影響每個人的主觀情緒,而是一種潛在的巨大能量。”嚴岑繼續說道︰“這種力量是印刻在靈魂本身,且能被世界所吸納的,如果這種力量超出了平衡所能接受的安全限度,世界原有的組成比例就會發生傾斜——說句最簡單的,你難道沒有覺得,最近幾年的天災人禍格外多嗎?”
許暮洲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他是工科生,理解男人的話並不難。假設將這個世界視作最為基本的餅狀圖,在組成世界的各部分比例大致相等的情況下,如果“怨恨”本身在增長過程中過於快速,就會壓縮其他部分的比例。
許暮洲雖然不知道世界的具體組成成分,但大概也能理解這種發展,恐怕是影響嚴岑口中平衡的罪魁禍首。
他遲疑地點了點頭,示意嚴岑繼續說。
“但實際上,大部分普通規格的負面情緒是可以被人為消化的,並不需要過多干涉。”嚴岑說︰“但凡事總有例外,還有一小部分極其強大和堅定執念是無法被時間和思想抹平的。”
“如果這種‘怨’超越了應有的安全數值數倍甚至數百倍,就需要人為去進行乾預。而我身在的組織——我們將其簡單稱之為平衡系統。系統會對這個世界中的各類數值進行檢測,尋找需要人工乾預的目標。”嚴岑說︰“……而我們的工作,就是消除這些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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