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說完,貼心地停了下來,留給許暮洲消化的時間。
“……所以。”許暮洲沉默片刻,才說︰“依照你的說法,今晚針對我所發生的一切,其實是一場被動的入職面試?”
“是的。”男人回答。
“那如果我沒有通過資格評定呢。”許暮洲問。
“你會在不可逆轉的失敗到來之前抽離。然後突然驚醒,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嚴岑說︰“在半分鐘後,你乘坐的公交車會經過一個十字路口,被一輛疲勞駕駛的貨車撞擊。你所在的座位甩了出去,車窗崩裂的碎玻璃了你的腹腔。你會在三分鐘內死去,但最近的醫院救護車需要八分鐘才能到……是我們終止了這個命運路徑,並在危機到來之前為你安排了這場面試。”
許暮洲︰“……”
親耳聽到自己的死狀並不是什麼良好的體驗,饒是許暮洲依舊對嚴岑的說法抱有疑慮,卻下意識順著他描述的場景想像了一下。
腦海中的場面實在不是很好看,許暮洲抿了抿唇,試圖轉移著注意力︰“所以,我還要感謝你們救了我?”
“這是一種選擇機制。”嚴岑看起來不想邀功,他平靜地說︰“這個世界需要隨時調節才不會失控,我們會在即將死亡的人群中尋找有能力的人來進行這項工作。相應的,作為報酬,我們會給予工作者一次抹消危機的機會。”
“也就是說,如果我完成了工作,還可以回到現實生活中?”許暮洲問。
“當然。”嚴岑理所當然的說︰“我們可是合法的正規系統。”
許暮洲不想吐槽他這句合法合的是哪裡的法。
“哦對了。”許暮洲忽然想起了什麼︰“你剛才說,如果我考核失敗了,會在死亡前被抽離。那那些在遊戲中死去的人……那些人,在現實中會死嗎?”
“會。”嚴岑認真的說。
許暮洲頓時抬高了聲調︰“……你還說你們這是正規系統?”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嚴岑說︰“系統就像一個脈絡,想要調整這個世界,需要各種各樣的系統來對其進行平衡。你是被選中的工作者,但有的人不是。”
“這世上有太多法律無法審判的罪人。”嚴岑並不在意他的無禮︰“在高鐵上因為拉了suv車門而死去的女人,她包庇自己的兒子,害死了自己懷孕的兒媳,還訛了無辜者一筆補償金。”
“在‘審判’系統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無罪的。”嚴岑認真的說︰“這也是世界的平衡性,通俗來說,就是‘報應’。”
“報應?”許暮洲重復了一遍︰“但如你所見,那趟車依舊會有活下來的人。你們這個機制是有問題的。”
“對,報應。但我們並不是想處刑他們。”嚴岑點點頭︰“就像我之前說的,怨恨是相當強大的力量。他們被困在遊戲中,在逃生中產生的負面情緒被系統所整合梳理,轉化後用以補償受害者。”
這聽起來跟神話故事裡的報應和功德有點異曲同工之妙,許暮洲想。
“但你不必擔心這種事,你是我們邀請的工作人員,生命安全會得到嚴格保障。除此之外,我們會按照你實際的工作時間計算其時長,並根據你進入系統的所在地的平均工資計算你的工資。”嚴岑一本正經地說︰“在完成十個任務之後,等到你離開的時候一並交給你。”
“……哦對,你們那個什麼。”嚴岑說著頓了頓,他面上露出一種近似忘詞的空白,匆匆從兜裡摸出一張紙,低頭瞄了一眼,板著臉繼續道︰“五險一金,我們也會一並計算在內。”
許暮洲︰“……”
許暮洲忽然有一種荒誕感,一個科學無法解釋的超脫現象呈現在他眼前,還不等他做點什麼拯救世界的春秋大夢,就聽見這個現象居然在跟他一本正經地講薪資待遇。
還五險一金,許暮洲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你怎麼不說分房分地呢?”許暮洲白了他一眼。
嚴岑把小抄塞回兜裡,認真地說︰“說實話,我們暫時沒有這個預算。不過在你工作期間,我們的確是安排住宿的。”
“感謝你們沒有這個預算,不然我會以為我誤入了高科技傳銷組織。”許暮洲忍無可忍,一句話在嘴裡打了三個轉,最終還是沒忍住吐了出來︰“搞玄學就搞玄學,突然提起薪資待遇會顯得很不可信的好嗎,你專業一點,我的hr先生。”
“很抱歉。”嚴岑乾咳一聲,有些窘迫地撇開目光︰“這是我們第一次對外招聘,業務不太熟練。”
“第一次?”許暮洲一愣。
許暮洲覺得有些奇怪,他本來以為這種依托於世界法則的系統是持續性輸入輸出的,雖然大多數人無法觸及這個領域,但應該是一個一直在運作的活性系統。
“是的,第一次。”嚴岑點點頭︰“其實‘清理’系統的工作並不繁重,先前一直是由系統的原生人員進行處理,只是現階段實在人手不足才會求助於世界線中的人。因為隨著世界發展,這部分力量變得有些不可控,而且根據系統檢測的數據可以發現,那些執念最深重的人,已經並不完全局限於生者了。”
“……”許暮洲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你想說什麼玩意?”
“還有亡者。”嚴岑冷靜地補全後半句。
“我不去。”許暮洲冷漠地說︰“你放我回去被車撞死算了,我不要跟鬼打交道。”
“你仔細想想,被車撞死之後你也是鬼。”嚴岑苦口婆心地勸他︰“不都一樣嗎?”
許暮洲︰“……”
說得太有道理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麼反駁。
“當然。”嚴岑話鋒一轉︰“大多數時候不需要你這樣做,亡者的靈魂會在第一時間進入輪回。但麻煩的是,執念已經留了下來。所以你只要找到這個執念核心的那一點,並加以解決就好。”
“你的意思是,是因為那些責任人已經無法親口說出自己的執念,所以才需要我去找到線索,並且解決這些遺留的執念問題?”許暮洲終於有點明白了︰“所以你們才會把愛好邏輯推理能力作為一項考核標準?”
“是這樣。”嚴岑點點頭︰“當然,除了亡者,也有一些無法找到自身執念的生者……總之這些都被劃歸於一類。”
似乎是因為嚴岑將這場見面定義為一場面試,所以他講得很細,他十分耐心,無論許暮洲是認真詢問還是插科打諢,他都盡自己能力回答了。
“我大概理解了。”許暮洲點了點頭︰“只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我被你們帶到這裡來,那公交車上的那個我呢。如果我願意留下,並且完成了工作,但回去的時候身體已經入土了怎麼辦。”
“不會的。”嚴岑搖了搖頭︰“我打個比方,你身在這裡,是因為我們暫停了獨屬於你的那一條時間線,在你回去之前,這條線會無限暫停——當然,在暫停的這一刻,這條時間線就已經被獨立出來。而其他時間線上的人依舊是照常運轉的,只是在你離開的這一刻設置了一個錨點,用以日後重啟時間線。”
“說得那麼麻煩。”許暮洲嘆了口氣︰“說白了就是替我存了個檔。存檔之後遊戲照常發展,或許我依舊會在那場車禍中喪命。但不同的是,等我完成工作回到現實世界時,你們會為我讀檔回這個原時間點,對不對?”
“可以這麼解釋。”嚴岑見他已經自己明白了,不由得松了口氣︰“所以你同意進入系統工作嗎。”
“這沒什麼不同意的理由吧。”許暮洲靠在椅背上,偏頭看了他一眼︰“對我來說,在哪工作都一樣,何況我既然這麼金貴,你們應該也不會放我去玩兒命。加上你們又不是不給工資,但凡工齡長一點,說不定我在車上一覺睡醒就掙出房子錢了呢。”
許暮洲說著誇張地嘆了口氣︰“社畜心態就是這麼現實,見笑了。”
這趟列車晃晃悠悠,一直沒有減速的意思,許暮洲做完了決定,反倒有一種一身輕的感覺。他想得很開,不管嚴岑是危言聳聽還是他確實面臨危險,起碼這個所謂“系統”所能做到的,以及展現給他的方方面面,都證明了這是一個完全超脫他認知的存在。
沒有人不想活,許暮洲自認是個俗人,不想冒這個險——何況如果按照嚴岑的說法來看,他只需要當這是一次大型的全息擬真推理遊戲,似乎也不是那麼難熬。
許暮洲長相看著溫和,血肉裡卻長了那麼一兩根反骨。他非但不覺得自己這決定草率,反而還無端生出幾分躍躍欲試。
“這車要開到哪裡去?”許暮洲看了看窗外,才發現外頭已經不像之前那樣黑沉沉的一片,更像是蒙在黎明前的霧氣中,雖然依舊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隱隱已經能感覺到遙遠天際的一線曙光。
“馬上到了。”嚴岑不答,反而站起身來,轉身向車廂連接處的車門走去。
許暮洲拎起身邊的背包,依樣起身跟在他身後,五分鐘後,列車才緩慢的停了下來。
嚴岑先一步邁步下車,許暮洲緊隨其後,他身後的高鐵列車在他下車的那一瞬間消失不見,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許暮洲依舊對這種非自然現象有些不適應,他愣了愣,才緩過神來,緊走幾步跟上嚴岑的步伐。
他們走在一片濃重的霧氣之中,但嚴岑卻仿佛對方向胸有成竹,他邁得每一步都堅定有力,半分遲疑都沒有。
許暮洲將原本的疑惑咽回肚子裡,沉默地跟著嚴岑向前走,直走了五六十步的距離,面前的霧氣才陡然變淡,露出不遠處的景象來。
“這……”許暮洲驚呼一聲。
他與嚴岑正站在一處類似海邊的地方,海面上浮著一座窄窄的浮橋,一路延伸到海面中央。
在浮橋的盡頭,靜靜地佇立著一座中世紀模樣的城堡,半空中懸掛著一隻生了銹的,巨大的金屬鐘盤,上頭的秒針正一秒一秒地倒退著。
“這是系統的核心所在地。”嚴岑在橋邊停住腳步︰“也是我們的中轉站。”
“歡迎來到這裡。”嚴岑轉過頭,淡淡地說︰“我們通常稱之為——”
“——永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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