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收錄了“紀念”生平的紀念冊。
這本紀念冊以出生證明為開端,到死亡證明結束,薄薄的一本,拿在手裡都沒有什麼重量。
“紀念”患的是癌癥,惡性腫瘤的位置在腦中,離腦血管相當近,擴散速度也很快,從查出病癥到去世,也才不到一年的時間。
這本紀念冊扉頁的透明塑料中還夾了一張補辦戶籍證明的預約紙,上面的預約時間是2015年7月份,比最早的確診病歷單晚三個月。
“紀念”出生的時候,還沒有完全開放二胎名額,所以在出生後壓根沒有身份戶籍。後來雖然有了補辦的機會,但大概已經沒人想起這一茬了。
許暮洲嘆了口氣,才明白紀曉莉那句“沒有名字”的意義,“紀念”這輩子活得如同曇花一現,連身份都沒來得及留就已經不在了,整個人來得兩手空空,走得也瀟灑無比,就隻留下這份冊子。
紀筠沒有在這份冊子上做任何批注,這也讓這本冊子顯得冷冰冰的,許暮洲沒法從上面看出一絲一毫紀筠自己的心路歷程,也一時摸不清她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整理成冊。
許暮洲嘆息一聲,將文件冊扔在了床上。
“咱們要不要去這家醫院調查一下當時的情況?”許暮洲說。
“沒有這個必要。”嚴岑說︰“這本冊子裡的東西已經很全面了,報告都是按時間排列的,消息都很清楚。我剛才已經看過了,‘紀念’最後進行的是保守治療,沒有手術,也沒有過多化療。”
許暮洲對於這種東西的敏感度不如嚴岑,他愣了愣,下意識問道︰“為什麼?”
在他的常識類醫學印象裡,癌癥想要痊愈只有兩種辦法,一種就是化療,另一種就是手術。他原本以為憑紀筠表現出的在意來看,她應該拚盡全力去救過“紀念”,但為什麼什麼都沒有。
嚴岑已經看完了手中的照片,他將那摞照片攏起來,在膝蓋上磕整齊,回頭看著許暮洲。
“‘紀念’的歲數太小了,腫瘤位置也很刁鑽,開刀或許就等於要她的命。化療也是一樣,她大概接受不了。”嚴岑說︰“至於他們家裡選擇保守治療的原因,或許除了因為確實是沒得治了,還有家庭條件太差的原因。”
“不可能。”許暮洲一口否定,他把房產證遞給嚴岑,說道︰“這棟房子原價六十八萬,紀筠是全款買的。購房期在2016年1月份,幾乎是‘紀念’剛剛去世不久就買了,加上她屋裡這些軟裝硬裝,少說還要個二十來萬……你是想說她在一個月內賺了百來萬?”
嚴岑沒有接那本房產證,只是目光平靜地看著許暮洲。
許暮洲被他看得後背發涼,不可置信地問︰“……真的?”
嚴岑站起身,讓開他原本坐著的那一小塊地方。
紀筠的臥室中,床和衣櫃佔了絕大多數面積,隻留了兩個一人余寬的過道用來走路,窗邊鋪了厚厚的毛毯,剛才嚴岑就是坐在床和衣櫃中間翻閱資料的。
他這麼一起來,露出了原本被他擋在身後的一些雞零狗碎。
許暮洲彎下腰,從雪白的絨毛地毯上撿起了幾張信用卡。這些信用卡無一例外都剪了一角,是已經廢棄不用了的。
除了這幾張信用卡之外,靠近床頭的地方放著一隻老舊手機,已經連上了電源線,正顯示充電中。
許暮洲回頭看了看嚴岑,伸手按亮了手機屏幕。
“這個是紀筠的曾用機。”嚴岑說︰“短信箱裡都是還款信息,來自銀行和尾號跟你手裡的這幾張都對得上,全都是透支了最大額度。”
嚴岑說著,許暮洲已經打開她的手機看了,嚴岑說得沒錯,這些還款信息一直持續了好幾個月,幾乎每個月都是最低還款,而且還了之後沒多久,就會再一次花出去。
這幾張信用卡的額度加起來一共也才不到兩萬塊,紀筠左填右補,幾乎一直在往外掏。
這種情況持續到2016年初,紀筠才突然還上了所有的欠款,催債信息到此為止。
除此之外,短信箱最頂端還有一條最新的短信。
“你知道嗎,彩票中獎了。”
“昨晚開獎的,一千萬。”
許暮洲愣愣地看著這條短信,有點緩不過神。這條短信是單向發送出去的,對方是一個陌生號碼,沒有回音。冰冷的方塊字無法展現主人的情緒,許暮洲不太能想象紀筠是懷抱著什麼心情打下這行字的。
她的妹妹或許因為沒有足夠的經濟支撐而離世,但轉過頭,她就獲得了這些東西。
如果這張彩票再早那麼一些,來得及時一點,哪怕明知病癥不可能治愈,紀筠大概都會拚盡全力地再試一試。
短信上的時間是2015年12月30號,離“紀念”死去隻過了十天。
命運不但殘忍的拿走了紀筠的希望,還給了她一個天大的笑話。
“看完了嗎?”嚴岑說著把手裡的那遝照片遞給許暮洲,說道︰“那再看看這個。”
嚴岑手裡那遝照片也很新。
2017年跟八十年代不一樣,信息技術的普及程度很高,很少有人會在家裡放這麼一大遝洗出來的照片。這一摞也是一樣,大概主人把他們打印出來之後就沒有再翻動過,照片上面還存留著微黏的印刷品手感。
這些照片都是紀筠和一個孩子之間的合照,背景各異,季節也不同,從醫院小小繈褓中裹著的幼小孩童開始,紀筠身邊的孩子在一張張長大,逐漸能看出漂亮清秀的眉眼。
大多數照片中,紀筠和“紀念”都穿著類似的親子服,她們之間的關系看起來很好,照片裡的紀筠總是笑得很開心。
許暮洲看著照片上的紀筠,腦子裡總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半夜時候,那個滿臉血漬,如枯骨一般了無生息的紀筠。
“共情”說到底是一種變相的感同身受,許暮洲從記事起就在孤兒院,對親人沒有任何印象。他如浮萍般一個人在世上漂泊二十來年,並不能十分理解這種親人離世的痛苦。
不過光從照片上來看,紀筠大概從前也是個很活潑的姑娘——她對“紀念”的到來保有希望,並且也很愛她。
只可惜世事無常,上天隻給了她極為短暫的快樂,就將其殘忍地收回了。
直到這摞照片過半,許暮洲終於從照片中的孩子臉上看到了一點熟悉的痕跡。
長大一點的“紀念”逐漸有了些容貌輪廓,她的眼楮長得跟紀筠很像,大概都遺傳自紀曉莉,是那種很溫柔的杏眼,笑起來的時候右眼的眉峰那裡會有一個小小的渦。
這種特征許暮洲見過——就在他們第一晚進入任務時的那個遊樂場中。
“……那真是‘紀念’?”許暮洲放下手中的照片,腦子有點發蒙。
“大差不差。”嚴岑說。
“可是……”許暮洲張了張嘴︰“她不是——”
“死了。”嚴岑替他接了下去︰“沒錯。”
“這不對勁兒。”許暮洲拔高了聲音,不知道是在反駁嚴岑還是在試圖說服他自己︰“你和我都見過遊樂場的那個‘紀念’,那個孩子明顯不止一兩歲,她能獨自坐在木馬上,還已經會說話了。”
“而且你之前說過,那遊樂園也是個引申出來的主觀空間。”許暮洲的語速很快︰“但是——”
“真相就是真相,哪怕看起來再荒謬,它也有發生的可能性。”嚴岑打斷他︰“許暮洲,你已經給一切不合理的答案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許暮洲深深地吸了口氣,將臉埋在了手掌中。
他沒法反駁嚴岑,因為確實在那一瞬間,他已經想到了一個及其荒謬的可能性。
“……嚴哥。”許暮洲的聲音有些微微的啞︰“你說,亡者能回到這個世界上來嗎。”
“我曾經跟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就是情緒。”嚴岑說︰“執念,怨恨,這些力量是沒有上限的。只要人在某個瞬間的執念足夠強大,從理論上來說,可以達成任何願望。”
“當然。”嚴岑補充到︰“達成願望的方式和路徑,就是完全不可控的了。”
“怎麼,我現在非常想要一千萬也行?”許暮洲苦笑一聲。
“我不是說了嗎,方式不可控。”嚴岑說︰“當人的金錢的執念高於一切時,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賣腎也好,犯罪也罷,這都是所謂的達成路徑。”
這種故意抬杠的話題沒有讓許暮洲的心好受一星半點,反而令他整個人的情緒更沉地墜了下去。
嚴岑靠在牆邊,他搓了搓手指,從兜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咬在嘴裡,但並不點燃。他沉默了片刻,才重新開口。
“許暮洲。”嚴岑咬著煙嘴,尾音有些含糊︰“如果亡者真的沒有消散,而是重新回到了人間,你怎麼看?”
“這是違背規律的。”許暮洲放下手掌,他的眼眶有點紅︰“無論如何,亡者回到人間,本身就是一種‘逆行’,世界既然設置了生者和亡者之間的界限,那就應該遵守……這也是對兩方負責。”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許暮洲問。
“沒什麼,隨便問問。”嚴岑說︰“順便看看你猜到了哪裡。”
這已經不需要猜了,許暮洲想。
紀筠手中的《百年孤獨》和她枕下的《雪娃娃》都有了解釋——那些已經失去的,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
她埋藏在心裡那塊“屬於自己”的無名墓碑甚至讓許暮洲覺得,紀筠從頭到尾對這一切都是知情。
紀筠的執念讓她貫穿了不同的世界,硬生生將“紀念”拉回了她身邊,她帶著不肯放手的執拗,將“紀念”留了下來。
——給了她名字,還將她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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