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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鄉》63 望鄉(二十三)
直到回程的車上,許暮洲還是覺得緩不過神來。

他和嚴岑在半小時之前把紀筠的臥室翻了個底朝天,確認了紀筠那張中獎彩票的來源。

中獎彩票在兌獎之後需要回收,許暮洲只找到了一張復印件。彩票上的售賣點跟“紀念”的治病醫院離得很近,嚴岑用手機自帶的地圖搜索了一下,發現直線距離也就一百米出頭。

彩票上的購買日期在12月19日,跟“紀念”死亡是同一天。

“實話說,紀筠的心理素質很可以。”許暮洲將這張復印件重新疊好,輕聲說︰“她居然沒瘋。”

嚴岑安安靜靜地靠在窗邊抽煙,等著許暮洲把這些東西一樣樣地歸置好。

“嚴哥。”許暮洲坐在床邊的地毯上,將那一遝照片按照記憶裡的順序碼好︰“你說,紀筠對她妹妹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我不知道。”嚴岑說︰“這世界上除了紀筠自己,也沒人知道。”

嚴岑這種回答在許暮洲的意料之中,他其實並不是多想獲得一個答案,只是有什麼情緒一直塞在他的心口,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試圖釋放一二。

許暮洲把那些東西歸置成一摞,重新塞回紀筠的大衣櫃最下層。

嚴岑之前找到這些東西的時候,這些東西是被壓在一床厚厚的鴨絨被底下的。許暮洲大概能理解,畢竟沒人希望自己的傷口被放在明面上有事兒沒事兒就戳一下。

或許就像“紀念”的名字一樣,紀筠留下這些東西,只是留下一個“紀念”存在過的證明。

許暮洲拉上大衣櫃的門,站起身來取下床頭的充電器和手機,手機屏幕還停留在短信界面上,許暮洲習慣性按住屏幕滑動了一下,發現了掩藏在銀行催款信息中的一條私人短信。

短信的發送對象是一個備注姓名“dl”的人,短信條中會對最新的短信進行縮略信息展現,上面只有一行字。

至於只要什麼,許暮洲沒有點進去細看。

——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

該找到的答案已經找到,繡球花上的黑色液體如潮水沖刷一般落下了一半,露出了漂亮的花蕊。

紀筠的執念來源已經浮出水面,許暮洲不願意也不想再窺探她一絲一毫的傷痛。

畢竟無法感同身受的過度調查跟毫無底線的八卦沒有任何區別,都是滿足自己窺伺欲望的冠冕之言。

許暮洲退出了短信頁面,紀筠這隻手機的屏保是“紀念”的照片,那時候的“紀念”還很小,自己還走不利索,跌跌撞撞地扶著一隻板凳,小手舉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要呼喚紀筠還是什麼。

屏保右下角有一句用軟件上去的日期和封語。

她不應該寫這個,許暮洲漫無目的地想,這個不吉利,畢竟神明博愛,並不會永存於世人身邊。

嚴岑不知道什麼時候抽完了煙,已經走到了他身邊。

許暮洲隻覺得身後的地毯向下陷了一個很小的弧度,隨即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從他手中抽走了那隻手機。嚴岑看了一眼那屏保,乾脆利落地按了鎖屏鍵。

“我……”許暮洲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有細微的氣流從他指縫中滑過,帶來空落落的彷徨感。他舔了舔唇,沒有回頭去看背後的嚴岑,而是深吸了口氣說道︰“這句話是化用,原句是noothergodsbefore,是摩西十誡中的第一誡。”

許暮洲的語速很快,他的眼神無意識地落在虛空之中,並不凝聚在某一點上。

“這是上帝降下的啟示,原本是被雕刻在石碑上的。”許暮洲繼續說︰“這也是聖經中的一部分。”

連許暮洲自己都沒發現,他的語氣充滿了不確定性,無意義的話題跳躍得可能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

或他只是想說話,想讓腦子一直轉動而已。

嚴岑將那隻手機放在床頭櫃上,靜靜地看了許暮洲一會兒。

“你之前說過,她的夢境中曾經有面對神明禱告的部分,還有約翰福音作為救贖。”許暮洲繼續說道︰“所以這也說明她對聖經很了——”

很了解。

但許暮洲的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被嚴岑抱住了。

那甚至不能算得上一個擁抱,嚴岑只是一言不發地扳著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轉了個彎,然後按在了自己懷裡。

嚴岑比許暮洲高大半個頭,他一隻手環著許暮洲的架肩膀,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頭髮,然後扶著他的後腦將其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清理任務就是這樣的,你要面臨各種各樣的情緒。”嚴岑說︰“無論是孫茜含冤所導致的恨,還是紀筠的遺憾,這些都是強大的執念。你被影響,或者產生共情,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緒本身就是一種傳播性質的力量,你能替她感受到難過是件好事,但要學會自己調節。”

嚴岑的聲音依舊沒有什麼太大情緒起伏,他的拇指不經意間擦過許暮洲的頸側,留下一道微涼的觸感。

他在安慰我,許暮洲想。

雖然嚴岑這種安慰看起來極其不走心,就像是可樂瓶子上印刷的批量雞湯,甚至還帶著那麼點說教的工作意味,但許暮洲還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含義。

算上這次,許暮洲一共隻被嚴岑抱過兩次,上一次還是從“遊樂園”去往真實世界時,嚴岑大概是覺得他會害怕,才勉強充當了一下人體安全帶。

許暮洲忽然想起,似乎那次也是一樣,在寒風凜冽中,嚴岑抱著他的手一直很緊,直到他在夢境中失去意識也沒有松開過。

許暮洲的額頭抵在嚴岑堅硬的肩骨上,心口壓抑著的莫名情緒忽然有了一種極其明確的宣泄渠道。他試探性地伸出手,攥住了嚴岑的外套。

“我只是在想,紀筠不應該寫這個。”許暮洲的聲音有點發顫,他想說的很多,卻都哽在了喉嚨裡,最後只能乾巴巴地回歸最原始的那條思路︰“這句話太重了。”

“那她應該寫什麼?”嚴岑像是被他逗笑了,發出混合著氣音的笑聲︰“loveneverfails?”

嚴岑的英文發音很奇怪,有點接近於初學者和口音之間,會不自覺地咬著重音,聽起來有些微微的滑稽。

只不過他那副好聽的聲音足以打消這點小瑕疵,許暮洲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有些苦澀的笑來。

“許暮洲。”嚴岑輕聲說︰“主觀意願和情緒都是人活著的證明,情緒波動越高,說明人越鮮活。”

許暮洲沒出息地攥著嚴岑的衣服,抵在他的肩窩上,足有兩三分鐘才放手。他並不是對紀筠,只是在看到手機屏保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近乎窒息般的懊喪和遺憾。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像是他被接上了某種接口,在短短的半秒鐘之內,被灌輸了那麼一小節來自紀筠本身的情感。

只是這種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許暮洲放開嚴岑,才後知後覺地覺得自己有點丟人。

所以直到身在回去療養院路上,許暮洲才終於找回了跟嚴岑說話的勇氣。

“所以我在遊樂場見到的那個,究竟是什麼。”許暮洲忍不住問道。

副駕駛的嚴岑睜開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本來以為憑小狐狸剛才那個避他如洪水般臉皮薄的架勢,怕是回永無鄉之前都不會跟他說話了,沒成想這麼快就能做好心理預設。

嚴岑慢吞吞地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許暮洲“怕鬼”的特點太深入人心,嚴岑還在琢磨著怎麼說才比較委婉。

“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嚴岑頓了頓,才盡量輕巧地說︰“亡者,或者說是魂靈。”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許暮洲還是覺得後背發涼。

不過遊樂園裡哪個“紀念”整體來說胳膊腿完好,長相還乖巧可愛,沒有孫茜那種直面靈魂的沖擊,所以沒對許暮洲造成什麼心理陰影般的內心傷害。

“……我不太理解。”許暮洲皺著眉︰“紀筠是怎麼做到的?”

“足夠強大的執念可以溝通空間。”嚴岑坐起身才發現這個角度被陽光晃得厲害,他伸手拉下副駕駛的遮光板,說道︰“對於這個時間線的人來說,我們不也是‘外來者’嗎。”

“那‘紀念’在什麼地方?”許暮洲問。

“就在她身邊。”嚴岑說。

嚴岑的語氣是一貫的平靜,許暮洲卻平白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哪?”許暮洲問。

“在她心裡,在她身邊。”嚴岑說︰“我之前給她做催眠治療的時候曾經好奇過一件事——她心裡那個所謂的無名墓碑。這種明顯跟死亡有直接聯系的因素通常代表著主觀者有自毀或自殺傾向,但紀筠沒有。”

“因為你說過,她的世界有光?”許暮洲問。

“這是其中之一。”嚴岑說。

他拉高了座椅靠背,將自己身邊的窗戶拉下一道小小的縫隙用來換氣。嚴成弘這輛車是老款,空調系統不知道多長時間不保修了,換氣口呼呼直響,車裡憋悶得像是馬上要二氧化碳中毒。

許暮洲遲遲沒等到他說話,開口催促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生機,她的內心世界整體基調很暗淡,但卻不是枯死的。”嚴岑頓了頓,才說道︰“我早應該發現。”

“發現那是兩個人?”許暮洲隨口說︰“別什麼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這種高難度操作,正常人想不到很正常吧。”

嚴岑笑了笑,沒有說話,看起來接受了這句不走心的安慰。

許暮洲沒有過於在意這種路途閑聊,他的手指敲著方向盤,還在想紀筠的執念究竟是什麼。

繡球花隻變白了一半,許暮洲有預感,剩下一半還在紀筠自己身上。

或者說,在“紀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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