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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鄉》167 天黑請閉眼(五)
許暮洲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因為面前這幅畫不是許康畫的——這張撲克牌丁是丁卯是卯,菱形方塊的位置像是拿尺子筆出來的一樣,異常整齊。數字的字體也完全仿照了撲克牌的印刷模式,一眼望過去跟印刷的沒啥兩樣。除了圖案上蜿蜒而下的血跡之外,這就像是一張等比例放大的撲克牌。

但許康的繪畫風格不是這樣寫實的,他的畫在許暮洲眼裡更像是胡塗亂抹,隻一味地把亂七八糟的陰鬱色調堆在一起,恨不得明目張膽地把“特立獨行”和“我有毛病”幾個大字寫在畫紙上一樣。

許康這種人,再往回倒個兩百來年,說不定真能混個“大師”當當,可惜在現代社會這個踩著八倍速發展的年份裡,普羅大眾是沒有欣賞的眼光了。

如果要形容的話,許康是個純粹的情緒宣泄患者,他將顏色視作自己的思想載體,在畫紙上盡情地鋪灑著。

但面前這位“撲克牌畫家”跟他正好相反,他精準,從容,可能還有一點些微的強迫癥。

許暮洲心裡原本那個“激情犯罪”的疑點佔比又下降了一點,從“很有可能”變成了“有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雖然這現場看著像是颶風過境的殘垣,但跟他最初考慮的“勢均力敵”不同,凶手似乎一直在享受這個過程。

畢竟正常人都不會殺了人之後還記得把血液收集起來,將其畫成一張撲克牌。

而且在非正常凶案現場出現這種編碼類的因素委實不是個好兆頭——無論是什麼形態的密碼,都不可能只有單一因素。

許暮洲心下微沉,冒出一個不太好的預感。

“取證吧。”許暮洲說︰“化驗一下,是不是受害者的血,或者是其他物質。”

許暮洲話是這麼說,但他和嚴岑都知道,應該不離十了。

油畫顏料的質感跟血液完全是天差地別,畫在紙上也不會像水一樣細細地往下淌,那血痕一道一道,把一張撲克牌搞得像劣質恐怖片的片頭logo似的。

許暮洲側身讓開空間,叫了外面留守的痕檢警員進來拍照取證,然後招呼了收隊。

天已經亮了,但是由於陰雨的關系,天色依舊顯得特別暗沉,烏雲壓頂一樣,搞得人高興不起來。

許暮洲叫了收隊後沒急著走,他又在屋裡各個房間轉了一圈,連衛生間和廚房都看了一遍,才綴在隊尾走出了門。

嚴岑因為要收拾工具,所以也落後大部隊一步,出門時正好跟許暮洲等了同一班電梯。

那部之前停運取證的電梯已經恢復了正常運轉,屏幕上的樓層數字跳躍著,勤勤懇懇地一層一層往上挪。

嚴岑落後許暮洲半步站好,許暮洲一直低著頭,他雙手拇指飛快地在手機上打著字,是在跟什麼人聊天的模樣。嚴岑教養良好地沒有去看他的屏幕,而是微微垂下目光,盯著面前開裂的大理石地面。

許暮洲在他們那小群裡發布著任務,同時還在接收沈雙發給他的信息,幾個對話框來回切,忙得飛起。

他百忙之中隻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後的嚴岑,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就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目光。

電梯叮的一聲到達24層,電梯門在面前滑開,許暮洲頭也不抬地邁步進去,順手空出一隻左手來扶著電梯門,讓嚴岑可以跟著他一起進門。

手機信號被關閉的電梯門阻隔,微信條左邊的虛線圓圈不斷地旋轉著,信息停留在“正在發送”的階段中。許暮洲的調度告一段落,他按下鎖屏,將手機揣回兜裡,安心地等著電梯到達一樓。

他身後的年輕法醫為人非常安靜,在案發現場除了工作之外完全不多說一句話,許暮洲習慣了刑偵二隊辦公室那一個個插科打諢雞飛狗跳的性格,乍一遇見個恨不得把自己當空氣的“同事”,頗有些不適應。

許暮洲沒有回頭,只是借著金屬門板的反光瞄了他幾眼,對方的身影被不規則的金屬面映得有些扭曲,看起來就像一尊漂亮的安靜雕塑。

周日的早上不是個出門的好時機,何況外面還下著這麼大的雨。

電梯一路下行,順順當當地從二十四層毫無阻礙地到達了一層。

許暮洲的車和公家的車停在兩個方向,嚴岑在樓洞口和遮雨棚下禮貌地沖他打了個招呼,先一步示意要跟著車走。

許暮洲當然樂見其成,連忙答應了。他總覺得對方這種常年泡辦公室的學生渾身上下都寫滿了“高級知識分子”六個大字,周身的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學術味道,工作時觀感還好,獨處就別扭的不行。

嚴岑顯然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於是笑了笑,欠身示意了一下,轉頭往樓後停車的地方走了。

他也沒帶傘,走路時步子有點急,肩膀微微躬下了一點,用手擋著頭上落下的水珠。

許暮洲無奈地搖搖頭,像來時一樣,幾步越過花壇,走到了對面的停車場。他先前停車的時候就沒鎖車門,從花壇上躍下來時就飛速地往車邊一竄,拉門上車關門一氣呵成,只有背後落了一層薄薄的雨。

亮面羽絨服擋雨效果明顯,許暮洲從手扣裡抽出一張紙巾,反手抹了抹背後的水珠。

許暮洲將車打著火,卻沒急著起步,他從兜裡摸出那隻皺巴巴的煙盒,叼了一根在嘴裡。

將窗戶按下一條小縫,然後點著了這根煙。

煙草的味道能輕而易舉地讓許暮洲平靜下來,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減壓手段。

許暮洲咬著煙嘴,從兜裡摸出那隻做筆錄用的皮套小本。他跳過了前面慣例的個人信息,直接翻到了後面的部分。

筆錄中的內容跟齊遠說的差不太多,按他的說法,他在早上七點整來到許康家,敲了一會兒門也不見裡面有動靜,許康的電話也打不通,加上屋裡飄來的血腥味太明顯,所以才報了警。

報警時間在早上七點十六分,跟他的說法也對得上。

據齊遠所說,他只是敲門和撥打了許康的電話,並未進入案發現場,對裡面的情況也不太清楚,是等警察到來破門之後才知道出了命案的。

聽起來中規中矩,無懈可擊,但還是沒有解釋他為什麼大清早跑來見許康。

齊遠的理由符合邏輯,但不能取信與許暮洲。

許暮洲琢磨了一下,決定分個人手去齊遠的畫廊看看。

他將煙灰彈在車載煙灰盒內,將那道窗縫開得更大了些。車內的暖風呼呼直響,那縷煙被冷熱空氣拉扯成一條長長的白線,順著窗縫被扯了出去。

許暮洲微微眯著眼,免得被煙霧嗆了眼楮。他從兜裡掏出手機解鎖,發微信給沈雙叫他去查齊遠的畫廊情況和許康和他的合作周期。

他一行字剛剛打完,還沒來得及發送出去,副駕駛那側的車窗就被敲響了。

許暮洲疑惑地抬起頭,才發現那應該跟著車回局裡的年輕法醫不知為何去而復返,正彎腰站在外面往裡看。

許暮洲嚇了一跳,連忙按下副駕駛那側的車窗。

“怎麼了?”許暮洲問。

“帶了屍體,那邊車位置不夠了。”嚴岑頓了頓,有些為難地說︰“我之前來的時候是乘出租車來的,但是——”

“好了好了。”許暮洲打斷他。

申城冬天的氣溫還是挺要命的,許暮洲見他凍的臉色慘白,連忙把自動落鎖的車門重新打開,三口兩口抽完了煙,一邊碾著煙頭一邊招呼道︰“快上來。”

嚴岑抿了抿唇,低聲道了謝,然後拉開車門上了車。

他身上還穿著那件白大褂,這種料子的衣服不防水,肩膀和衣擺明顯被雨打濕了。

許暮洲從副駕駛那側的手扣裡翻出一條皺巴巴的毛巾扔到他懷裡,然後把暖風檔位調高了一點。

“外套脫了扔後座吧。”許暮洲吩咐完,轉手拉開了自己那邊的車門,跳了下去。

外面還下著雨,嚴岑不知道他突然跑出去是要幹什麼,眉頭一皺,身上故意收斂的溫和氣息瞬間散了一大半,下意識想要追下去。

但車外的許暮洲已經先一步跑進了旁邊一家開在小區內的便民超市,嚴岑猶豫了一下,擱在車門上的手指漸漸放松,又重新收了回來。

很快,許暮洲的身影重新出現在嚴岑的視線範圍內,他微微彎腰護著手裡的東西,腳步輕快地跳過地上的水窪,重新回到了溫暖的車內。

下一秒,許暮洲把手裡那一杯什麼東西不由分說地塞進嚴岑手裡,埋怨道︰“你們這些不怎麼出外勤的文職人員,就是不長心眼,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再出門。”

嚴岑下意識想反駁其實這個職位不算文職,只是話到嘴邊就被打斷了。

他垂下眼,看向手裡的那杯微燙的東西。

紙杯上的包裝五顏六色的,圓潤的花體字張揚地佔據著大半個杯身,品牌logo下面還貼著一張超市手寫的標價簽。

——速溶奶茶,三塊錢一杯,熱水一塊。

許暮洲手裡還捏著一包沒拆封的煙,他將那包新買的煙隨手丟到手邊的儲物盒裡,接著念叨他︰“幸好我還沒走,不然你怎麼辦?下次遇到這種天氣,有空閑車就自己開一輛過來,又不用你省這點油費——下車的時候拿發票了嗎?”

於是嚴岑又把反駁的話咽了回去,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嗯。”

嚴岑第一次見許暮洲就是在永無鄉規劃出的遊戲中,他從來沒去過許暮洲生活過的現實社會,也沒見過“正常”的許暮洲是什麼樣的。

但現在他似乎有些見到了,這種在自己領域裡如魚得水的許暮洲,自信、從容——還有點非典型大男子主義。

——這是個很新奇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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