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暮洲其實不太能理解這些貴族的日常生活和喜好範圍。
比如他們非要穿著不合腳的硬皮高跟鞋,把三餐分成六遍吃,每天除了看戲喝茶就是跳舞聽音樂。
總體來說生活日常非常頹廢,非常腐敗,新世紀的良好青年許暮洲如是想。
許暮洲脫下大衣交給門邊服侍的僕從,一邊往宴會廳裡走,一邊從路過的侍者手中取過一杯顏色淺淡的香檳酒。
羅貝爾的城堡很大,一樓有個專門用來舉辦舞會的大型宴會廳,為了這次為期七天的宴會,這間屋子一直對外開放。
許暮洲來得稍晚了一些,第一首舞曲已經演奏到了一半,許暮洲自己對跳舞一竅不通,於是也不往舞池旁湊熱鬧,他不著痕跡地從人群外圍繞過舞池,端著酒杯往旁邊的休閑區走去了。
第一首舞曲,大多都是給身份貴重的貴族們準備的,適齡的貴族會通過這種方式來構建良好的交往渠道,拓展自身的交際網絡,從而正式進入貴族的交際圈。
這像是上流社會心照不宣的一種默契,所以在第一首舞曲中,幾乎很少有平民會貿然去舞池中湊熱鬧。
畢竟無論是被貴族小姐拒絕,還是被貴族青年截胡,都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兒。
於是在這個階段,大多數沒有同伴的賓客都會自覺地停留在休閑區或舞池外圍,等著舞曲結束之後喝彩。
嚴岑給許暮洲的任務是要接近凱瑟琳邀請的社會人士,如果能從他們口中獲取跟凱瑟琳的關系網絡則更好。
由於嚴岑扮演的羅貝爾伯爵身份貴重,限制了他對外的交往階級,所以這種事就只能交給許暮洲來辦。
至於宋妍,她有另外的任務——嚴岑托她去查看莊園外的玫瑰花叢是否有什麼異常。
許暮洲抿了一口香檳,在休閑區打量了一圈。
在來之前,許暮洲從嚴岑那裡拿到了凱瑟琳的賓客邀請名單,在這位伯爵夫人的邀請單上,排在最上面的兩位就是曾經被多次提起的小說家蓋爾,和音樂家迪恩。
凱瑟琳的名單上只有人名和職位,並沒有相應的畫像能供許暮洲認人。於是許暮洲小口小口地抿著香檳酒,目光從休閑區的人身上一個一個地掃了過去。
不同的職業人員會有不同的行為特征,比如正在餐桌邊挑選餐點的那位漂亮女士,她的步伐輕盈,挑選的餐點大多都是蔬果類,且拒絕了侍者遞給她的沙拉醬汁,像是一位專業舞者。
許暮洲扶了扶眼鏡,眼神落在了長條餐桌對面的某個中年男人身上。
對方隻穿了一身中規中矩的黑色西裝,看起來平平無奇,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只是眼神一直落在舞台上的樂隊之上。許暮洲觀察了他一會兒,發現他的眉心一直蹙得很緊,看著樂隊的時間已經有兩分鐘之久了。
許暮洲心裡有了譜,他又喝了口酒,邁步向對方走去。
“您望著那位大提琴手很久了。”許暮洲走到對方身邊,禮貌地笑著詢問︰“是想要換首曲子嗎?”
男人的目光依然落在樂隊身上,完全沒有回話的意思。
許暮洲微微提高聲音,又問了一句︰“先生?”
“啊……?”對方反應不及,轉過頭來看向許暮洲,連忙站起身來,歉意地說道︰“很抱歉,我剛才太入神了。”
“沒什麼。”許暮洲晃了晃酒杯,自來熟地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又伸手示意道︰“您也請坐吧,不要過於拘束……我方才在問您,是想要換首曲子嗎?畢竟我看您已經望著那裡好久了。”
“並不是。”男人搖了搖頭︰“只是樂隊的那位大提琴手沒有好好保養他的琴……他的第三根弦有些松了,但他自己沒有發現。”
“是嗎?”許暮洲饒有興趣地問道︰“但我聽起來,似乎並沒有走音。”
“是這樣沒錯。”男人低下頭,靦腆地笑了笑,說道︰“只是我個人的一些小意見,從音質上來聽,這位大提琴手的三弦應該是新換的,所以與其他弦相比會有細微的差別……不過從樂曲上聽起來並不明顯。”
“原來是這樣。”許暮洲點了點頭,又問道︰“真是神奇,恕我冒昧,您是如何做到對樂器如此熟悉的?”
“我是一位作曲者。”男人謙遜地說︰“我的名字是迪恩‧卡特,是受到伯爵夫人的邀請來參加宴會的……不知您是?”
“拉塞爾。”許暮洲說著與他握了手,這位音樂家帶著一雙白手套,手腕很細,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裹在腕骨上,幾乎能看到皮肉下的凸起的骨節。
“原來是位小少爺。”迪恩笑道︰“您也對音樂感興趣嗎?”
“大概沒人會對這種神秘的藝術有抵抗力。”許暮洲作出一副苦惱的神色來,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只是我大概沒有音樂天賦,完全無法從樂曲中得到啟發。”
“怎麼會呢。”迪恩笑起來,他耐心而溫和地說︰“音樂與繪畫一樣,是創作者內心情緒的抒發,也是一種情感宣泄的渠道。在歷史的長河中,藝術甚至比任何信息輸送渠道的傳輸範圍都要廣泛。”
迪恩說話慢條斯理,許暮洲也不免真的來了興趣,追問道︰“這是您的看法嗎?”
“是的,但這也是事實。”迪恩十指交叉,認真地說︰“請您仔細構思一下,在歷史中遺留最久的信息是什麼。”
“文字,和音樂。”許暮洲說。
“正是如此。”迪恩笑道︰“藝術的傳播性廣泛,在人們聆聽樂曲的時候,不但感受到了創作者的心境和其中蘊含的情感,創作背後的故事,也隨著樂曲的傳播被廣為人知。”
迪恩說著,輕輕抬起右手,在半空中做了個指揮樂隊的起手勢,用指尖在半空中輕輕劃過了一個弧度,哼唱出了一個許暮洲從未聽過的小調。
那調子輕輕軟軟,尾音綿長,聽起來非常溫和。
許暮洲耐心地等著迪恩將這一段曲子哼唱完畢,才捧場地輕輕拍了拍掌,贊賞道︰“非常好聽。”
“這是鄉村的一段童謠。”迪恩說︰“您或許沒有聽說過,但是鄉村的孩子們都會唱——無論是什麼地方的鄉村。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因為很多住在鄉村中的人們很少會來到城鎮中,他們的信息閉塞貧瘠,但卻不約而同地被同一段音樂所照拂著,這可能就是音樂的魅力。”
這位音樂家在談論起音樂時,一掃靦腆的氣質,變得侃侃而談起來。
“您說的很對。”許暮洲說︰“我也非常羨慕您這樣具有音樂天賦的人。”
“羅貝爾伯爵夫人也是這樣一個人。”迪恩感慨道︰“我從未見過她那樣有靈氣的夫人。”
“您與夫人有交往嗎?”許暮洲頓時來了興趣,問道︰“……嗯,因為羅貝爾伯爵夫人很少社交,所以我對她了解很少,只有所耳聞,聽說是位非常有氣質的夫人。”
“我也沒有見過夫人本人。但我們有過幾次通信……夫人對我創作的幾首樂曲給出了獨到的意見,那些意見令我受益匪淺。”迪恩說︰“她一定是位非常細膩純潔的人,只有心懷愛意的人才能完全沉浸在音樂中。”
“確實如此。”許暮洲贊同道。
“我這次前來,也是因為夫人的邀請。”迪恩笑著說︰“承蒙這位夫人看得起,她希望我能為她和羅貝爾伯爵的愛情譜寫一首曲子,並在第七天的晚宴上進行彈奏。”
“希望”兩個字瞬間點亮了許暮洲心裡那個任務雷達,並不存在的任務天線在許暮洲心裡轉了兩圈,然後精準地指向了迪恩。
“夫人有為此提出命題嗎?”許暮洲問。
“哦,您猜得實在太準確了。”迪恩驚喜地說︰“是的,夫人有命名——她希望我以‘安靜的月光’為主題,來譜寫這首曲子。”
“聽起來非常浪漫。”許暮洲眼神發亮,急切地問道︰“所以您已經譜寫出曲子了嗎?”
“……說來很慚愧。”迪恩尷尬地笑道︰“雖然已經有了思路,但創作出的曲子總覺得與伯爵和夫人不太搭調。我這兩天也在莊園中轉了轉,試圖尋找些靈感,但總是沒能找到。”
“或許我能給您一些靈感呢。”
一個略顯沉悶的聲音突然響起,許暮洲和迪恩同時抬頭,發現不遠處正有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向他們走來。
男人穿著一套駝色的禮服,裡面搭了一件奇怪的墨綠色襯衫,看起來不倫不類。禮帽下露出的頭髮微微卷曲,胡子大概得有個一周左右沒有打理,長得像是一叢枯草,整個人看起來非常頹廢。
許暮洲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只是打量著這個男人。
“您好。”倒是迪恩先一步禮貌地沖對方示意了一下︰“請問您是……”
“叫我蓋爾就好。”男人摘下帽子,沖倆人彎腰示意了一下,才說道︰“伯爵夫人也向我提出了相似的請求。”
迪恩不認識蓋爾是什麼人,許暮洲卻知道得很清楚——這是凱瑟琳邀請名單上的第二個重要人物。
“是嗎?”許暮洲說道︰“我能冒昧地請問一下細節嗎——哦,你知道,我非常敬重伯爵夫人,想知道一切與她有關的事情。”
“當然。”蓋爾從兜裡取出他的請柬,遞給許暮洲,還不忘解釋說︰“是一首很特別的童謠。”
許暮洲將那頁請柬翻過來,發現背後寫著幾行娟秀的花體字。許暮洲一目十行地看完這短短的一篇童謠,發現這篇童謠他不但認識,而且十分熟悉。
——是誰殺死了知更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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