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秦薇走出去很久，宋妍都沒回過身來。

她愣愣地盯著被開啟又關閉的辦公室大門，像是要從上面看出一朵花來。

鐘璐托著下巴看了她半天，終於失去了耐心，伸手在她的余光範圍內晃了晃。

“這位工作人員。”鐘璐懶洋洋地拉了個長音︰“請問是來幹什麼的呀。”

宋妍匆匆回過頭，掩飾似的捏緊了手裡的文件，下意識想遮掩道︰“我……”

但她緊接著就想起現在的處境——她在鐘璐面前實在沒什麼可遮掩的，她這點事兒鐘璐從頭到尾都門兒清，藏著掖著委實沒必要。

可宋妍又確實一肚子話想問，滿腔心事一股腦堵在嗓子眼，噎得她喉嚨生疼，卻一時不知道該拎出哪件來問。

“她……”最後，宋妍只能匆匆從那些待選項中憑本能挑出一條來，問道︰“她怎麼會這麼早……”

問出這句話，對宋妍來說經歷了莫大的掙扎，以至於她的聲音聽起來都顯得異常乾澀。她咽了口唾沫，尾音輕而又輕，愣是沒把這句話說完。

鐘璐彎了彎眼楮，似乎已經猜到了她開口就是秦薇，看起來一點都不意外。

“憑秦薇原本的命運線來看，再過十年，她能統一六區，完成她的世界線進度。”鐘璐面前攤開放著秦薇的文件，她垂眼掃了一圈，飛速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數據，於是又接著說道︰“原本在她的命運線裡，按照當時人均一百二的年齡算起來，她確實可以活到九十五歲。”

“但實際上……”宋妍艱難地接了下去，說道︰“從她上次離開，到現在才過了多久，算算也就幾年的功夫”

“確實，她的實際年齡只有二十九歲。”鐘璐平靜地說︰“她雖然不記得了，但潛意識裡卻不知道在著什麼急。從永無鄉回去之後，她養了一個月的傷，之後就開始瘋狂推進世界線，原本十年的進度，她花了四年就推完了。之後的一年多裡，她也做了不少事兒，雖然單憑世界線完成度來說，肯定是比不上她原本的進度，但畢竟她這輩子是提前結束，其效率已經很高了。”

這聽起來像是誇獎，但落在宋妍耳朵裡，不吝於另一種酷刑——重要的時間線節點是不可能省略的，十年看似很長，但那些零零碎碎的瑣事分擔下來，其實也並不輕松。

但秦薇隻用了四年就達成了“統一六區”這件事，就等同於她要把原本十年的功夫壓縮一大半。

那些達成目標所需要的時間，是從她自己的“生命”中擠出來的。

宋妍心口生疼，卻又說不出什麼旁的，只能無力地問︰“那她是怎麼……”

“是猝死。”鐘璐說︰“可能是過勞，也可能是別的。凌晨三點半，在她的辦公室，當時她正在準備新紀元下一階段的發展公文——沒遭什麼罪。”

宋妍痛苦地閉上了眼楮，伸手扶住了鐘璐的辦公桌。

鐘璐伸長了腿，用腳尖勾住了宋妍旁邊一隻扶手椅，往她身邊推了推。

“坐。”鐘璐說。

宋妍沒跟她假客氣，順勢坐了。

鐘璐貼心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丟給她，說︰“有什麼話，趁現在一口氣問完。”

宋妍將手裡的文件夾放在桌上，從桌面上撚起那根煙，又摸索著找到了打火機。

她的手有些抖，握著打火機按了好幾次才勉強打著火。

“她停留年齡是哪一歲？”宋妍問。

“資料上寫的是二十三。”鐘璐說︰“但實際上，再過一周就是她滿二十四歲的生日了。”

宋妍沒有再問了。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嚴岑他們去執行那次特殊的“清理任務”之後——也是秦薇生命裡最痛苦的那一刻。

宋妍本以為，秦薇的潛意識會想要留在當初她還在的，對秦薇而言最幸福的那一年裡，可是現在宋妍卻忽然驚慌地發現，時間過得太久，她居然已經不了解秦薇了。

“……怪不得她有頭疼的毛病。”宋妍說︰“許暮洲那孩子心眼不錯，任務結束後有一次跟我說過，說小薇那幾年過得很苦，因為精神力受損的緣故，經常會睡不好覺，約莫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吧。”

對於永無鄉的員工來講，偶爾的傾訴也是必要的解壓途徑之一，於是鐘璐眨了眨眼，沒有打斷她。

但宋妍也沒有繼續說下去了，她垂下眼，看著指尖明明暗暗的火星，神情有些落寞。

鐘璐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於是嘆息一聲，自己開了口。

“你那麼執著地固執己見，甚至不惜傷害她，但其實隻換來五年。”鐘璐說︰“你覺得值得嗎？”

宋妍沒有正面回答。

“當初嚴岑說我，事後一定會後悔。”宋妍說︰“……他說得對。”

或許就像硬幣不丟出去，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哪一面一樣。宋妍沒法說如果時間真的倒回之前“選擇”的那一刻，她會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其實大概率不會。

因為那時她也站在命運的抉擇岔口，兩條截然相反的路上是同樣深不見底的黑，她看不見未來，於是只能憑著本能去選。

——宋妍不能說自己當初選的是對是錯，但現在，她一邊覺得對於秦薇來說，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可一邊又覺得，用秦薇那樣撕心裂肺地痛來換五年不見天日的自我折磨，其實對她來說，並不值得。

歸根結底，宋妍猜到了自己會後悔，只是沒想到，她後悔得會這樣快。

但饒是她心裡百轉千回地擰巴成一個死結，這件事情到最後，其實也不過剩下一句“過去的都過去了。”

宋妍跟鐘璐相對無言了很久，最後她抽完了鐘璐給她的那根煙，連任務匯報都沒做，就站起身來，看起來竟是要就這麼走了。

鐘璐整個人陷在寬大的辦公椅裡，目送著她往外走。

“秦薇已經來到永無鄉了，從原則上來講，這條任務線結束了。”然而就在宋妍握上門把手的那一剎那，她忽然回過頭，問道︰“我能不能去一趟那條世界線？”

新紀元原本有六個區，按照勢力範圍分布在重組後的大陸板塊上。後來這六區被秦薇整合再合並，原本六區的編號被打亂重新劃分，原本秦薇管轄的c區不出意外地成為了新聯盟的中央城區。

宋妍離開這條世界線時是新紀元十九年，到現在她重新踏上這片土地時，時間線裡已經過去十年整了。

c區倒沒怎麼變樣，只是原本的貧民區和高等區被取締，中央區外部出現了市場和普通平民的居住區，看起來開始有了“正常社會”的雛形。

宋妍穿著一件略長的風衣，單手揣著兜，站在中央區的鐵網外頭。

——鐵網另一側是秦薇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地方，宋妍望著那個金屬製的龐然大物，試圖想象著秦薇在裡面生活的模樣。

但她失敗了。

長時間的分離令她和秦薇的生活之間隔絕了一條巨大的鴻溝，無論宋妍怎樣努力地想象，她都幾乎無法將在永無鄉見到的那個“秦上將”跟她印象裡的小薇貼合在一起。

宋妍在鐵網外站了好一會兒，c區中央區的那棟金屬建築沉默地伏在地面上，看著就跟長大的秦薇一樣——安靜、淡漠，又莊嚴。

這棟建築像是取代了宋妍，在秦薇身上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

宋妍說不準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她心裡那股心酸和刺痛早在見到秦薇的那天晚上就褪去了，正如海水退潮，心裡只剩下一片空曠的茫然。

無故往來時間線，實際上不在永無鄉的正常職責範圍內，那天鐘璐雖然不知道被什麼蒙了心，竟然真的答應了宋妍，但實際上也隻給了她六個小時的時間。

宋妍在鐵網外站了一個小時，手腕上一隻提前設置好時間的手環忽然震動起來，宋妍從那種虛無的發呆狀態中回過神，按停了手環上的鬧鐘。

她腳步一轉，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她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距離中央區六十多公裡外的那片無主墓園在半年前被重修了，外頭歪歪扭扭的木柵欄被換成了鐵質的，門口也設立了一個小小的崗亭，只是觀賞意義大於實用意義——裡面並沒有看守墓園的守門人。

墓園外頭看似煥然一新，走進去就會發現，其實還是那副雜草叢生沒人打理的模樣。

秦薇統一聯邦的時間尚短，很多事情都沒來得及打理，這種無主墓園平時沒人在意，自然也不在“改革”範圍之內，瞧著倒還是沒怎麼變的模樣。

宋妍耐心地從第一排開始找起，她的步伐緩慢，目光仔細地略過一個個墓碑。

最後，她在墓園深處找到了那塊屬於自己的墓碑。

奇怪的是，秦薇明明應該已經把她忘了，但這塊墓地周圍的雜草居然清理得很乾淨，看起來像是一直有人打理的樣子。

而令她更意想不到的是，這塊應該已經被人遺忘的墳墓前，正站著一個人。

那是個穿著樸素的女孩，她懷裡似乎抱著什麼東西，正站在那塊墓碑前，整理著手上的東西。

宋妍走近的腳步驚動了她，女孩回過頭，見她也停在這塊墓碑前，神色有些意外。

“您是……？”女孩問。

宋妍的目光落在那塊粗陋的墓碑上，低聲說︰“我是……她的朋友。”

“是這樣啊。”女孩並未起疑，隨意地說︰“您是來祭拜的嗎？”

“是。”宋妍看了她一眼，問道︰“你也是她的朋友？”

“我不是，我只是來送貨的。女孩說。

“我媽媽在中央區邊緣開了一家賣花的店面，本來以為大人物們會很喜歡這種奢侈品，沒想到c區不熱衷這個，隻開了沒兩個月就要倒閉了。”女孩說著跪，將手裡那捧夾雜著洋桔梗的白樺枝放在墓碑前，繼續說道︰“後來是秦上將給了媽媽一筆錢，讓她把店子開下去，唯一的條件就是每年的今天會來店裡買一束這樣的‘花’。”

“……她買了很久嗎？”宋妍忍不住問道。

“買了四五年吧，第一年是我們幫忙送來的，之後都是秦上將自己來取花送。”女孩說︰“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她忽然就不來了……但她給的錢夠在媽媽那裡買一輩子的花，我媽媽說，或許是她太忙了才沒法來，我們收了她的錢，就還是得幫她把花兒送到。”

女孩應該是還忙著趕回去做別的事兒，說完之後掃了掃墓碑上的浮灰，站了起來，沖著墓碑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宋妍目送她從兩排墓碑間窄窄的小路一路向外，直到再也看不見人影，她才轉過頭，重新看向面前這塊屬於她的“墳墓”。

白樺枝很新鮮，裡頭夾雜著的洋桔梗也開得正好，花束深處遺留著清澈的水珠，看起來包裝得很精致。

宋妍看著這束不倫不類的花，沉默了一會兒。

片刻後，她垂下眼，伸手拍了拍墓碑，輕嘆道︰“丫頭……你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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