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無鄉來了位新同事。

正如鐘璐猜測的那樣，永無鄉下了整整七天的大雨，外面的浮橋被海浪裹挾得左搖右擺，在海水裡生生泡得深了一個色號。

那位“新同事”是在第六天晚上到永無鄉的。

她來的時候正是午夜，永無鄉內外籠罩在一片靜謐的黑中，城堡內靜得落針可聞，只有似有若無的腳步聲由遠到近，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軍靴踏入永無鄉大門時，堅硬的靴底跟地板撞擊著，在安靜的大廳裡留下了一陣回音。

年輕的女人穿著一身筆挺的墨藍色軍服，腰間的金屬搭扣被雨水浸潤得　亮。

她渾身上下濕得仿佛從水裡撈出來的，衣擺和袖口都在往下滴著水，在她身後綿延出一條滴滴答答的水路來。

她手上的便攜式機甲已經自動報廢成了一小塊廢鐵，因為失去了置入身體的芯片連接，所以上面的感應裝置和提示燈都已經自動熄滅，看著跟一隻普通的環扣沒什麼兩樣了。

秦薇伸手將額前濕漉漉的發隨意地攏上去，面無表情地環視了大廳一周。

這地方對於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但秦薇卻並不顯得局促，她安靜地站在門口，習慣性地將這城堡大廳的情況都仔細看了一遍，才邁步往裡走。

永無鄉的走廊裡永不熄燈，昏黃而溫暖的光安靜地鋪灑在地面上，秦薇的腳步聲被地毯吸走了一大部分，她沿著樓梯拾階而上，身後留下了一串微濕的水漬。

永無鄉五樓的辦公室燈光大亮，鐘璐整個人正陷在寬大的扶手椅中，支著腦袋，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

一下雨，外頭就看不見月亮了，鐘璐將窗戶推開半扇，縮在椅子裡聽雨聲，有微涼的雨絲從窗戶外頭濺進來，在窗台上留下薄薄的一層水光。

鐘璐彈了彈指甲，像隻慵懶的貓兒一般伸長了胳膊，在桌上胡亂地摸了摸，摸到自己的煙盒，從裡面抽出了一根細長的煙卷。

這盒煙是上次她申請的新口味，煙嘴中心注入了一絲極細的橘子精油，點燃之後滿屋橘子香，味道竟然有點甜。

鐘璐將打火機丟在桌子上，深深地吸了口煙。

純白的煙霧蜿蜒而起，在空中被拉扯成一張透明的膜，將鐘璐精致鋒利的眉眼氤氳得有些模糊。

微辣的煙草香混雜著橘子的清甜在屋裡打了兩個轉，從門縫裡鑽出去，輕飄飄地落在來人的腳下。

身姿挺拔的女孩姿態甚好地先在門口站定了，才從容地抬手屈指，輕輕地扣了扣門。

“進來。”鐘璐說。

辦公室半掩的門被人推開，秦薇身上的軍服濕得厲害，沉甸甸地墜在身上，但好歹已經不滴水了。

鐘璐將舉著的半支煙從眼前移開，大咧咧地打量了秦薇一圈。

——她的臉沒怎麼變，只是人看起來比上次來時更加安靜了。

這也正常，她失去了那些關於“宋妍”的記憶，也失去了童年唯一的光，整個人的生活只剩下了按部就班的成長軌跡，性格也被身上這套製服包裹塑造，困得嚴嚴實實。

但她又變得耀眼了許多。

原本秦薇身上因宋妍而起的，那些如影隨形的心事隨著那瓶飲料都變得不見了蹤影，她終於完全褪去了屬於那個“草莓小蛋糕”的軟弱和依靠，被命運和大環境洗刷出了一副鋼筋鐵骨。

她幹練、冷靜又理智，又來自一個世界線重要的轉折點，身上蘊含著強大的世界線主角力量，其能力是現如今整個永無鄉裡僅次於嚴岑的存在。

鐘璐翻開面前屬於秦薇的那個文件夾——文件是隨著“新員工”出現而自動生成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她的生平評估，世界線完成度以及來到永無鄉的緣由。

從數據上來看，毫無疑問，這是個很優秀的員工。

秦薇迎著她的目光走進辦公室，在鐘璐的辦公桌前站定，開口道︰“我來報道。”

這是她來到永無鄉後說得第一句話——秦薇的聲音跟她的表情一樣冷淡，她的站姿看似隨意，但實際上腰背肩膀等位置都繃得很直，下頜習慣性地微微繃緊，左手揣在褲兜裡，而扣著腕甲的右手則露在外面。

那些從時間線裡帶來的細微習慣無處不在，鐘璐看得出來，她這些年都過得很警覺。

“歡迎。”鐘璐彎起眼楮，和善地說。

“知道這裡是哪裡吧。”鐘璐問。

秦薇輕輕點了點頭。

從她“去世”的那一刻起，永無鄉的情況就像是自然而然地印刻在了她腦子裡，她遵循本能來到這裡，對自己未來要做的事情也隱隱有所預感。

但這對秦薇來說無傷大雅，無論是“生前”，還是現在來到永無鄉，對她來說無非也只是換一個地方盡自己的責任，生活本質沒什麼變化。

“真好。”鐘璐笑眯眯說︰“我就喜歡你這種——”

她話音未落，辦公室的門忽然又被人敲響了，來人像是對這裡異常熟絡，敲門都敲得異常敷衍，敲到第二聲時，人已經推門進來了。

秦薇下意識循聲回過頭看向門外，正撞進了一雙震驚的眸子裡。

宋妍手中的文件正翻到一半，她剛剛結束了一次清理任務，進門之前滿腦子都是任務匯報的內容。她進門之前隻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次例行匯報，卻沒想到，進門之後會看到一個她萬萬沒想到的身影。

在進門的那一瞬間，看到秦薇回頭時，宋妍毫不誇張地想，她胸腔裡那顆緩慢跳動的心臟一定有那麼幾秒鐘的停頓。

宋妍腦子一片空白，一種巨大的恐慌和愧疚登時席卷了她，她下意識避開了秦薇的目光，向後退了半步。

但緊接著，她就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整個人從心口涼到指尖。

因為秦薇只看了她一眼就神態平靜地轉回了頭，連她後續的失態反應都沒看到。

——對了，她忘了，宋妍想。

在秦薇眼裡，她現在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陌生人”。

宋妍看著秦薇的背影，舌根止不住地發苦。

現在的秦薇根本不記得她，也不記得她們之間相處的那些日子，還有她心心念念，不惜要改變自己命運來達成的“未來”。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姑娘，只是那個能讓幾個引導人員一一折戟沉沙，無功而返的“秦上將”。

她明明曾經是秦薇生命中最特殊的那個人，但她把這份“特殊”拱手而出，自己扔掉不要了。

鐘璐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宋妍，欣賞了一下她慘白的臉色，然後清了清嗓子，倚在椅子裡懶洋洋地一抬手，大發慈悲地為面前這兩位“新老員工”做了下介紹。

“這是宋妍。”鐘璐一攤手，說︰“……這是新員工，叫秦薇。”

宋妍回過神來，匆匆垂下眼，走上前來，站在離秦薇一步遠的旁邊。

“你好。”宋妍嗓音乾澀地說。

秦薇禮貌地頷首道︰“你好。”

秦薇並不太善於寒暄，也不太熱衷於這個，鐘璐看得分明，於是也不再多說，而是拉開抽屜，從裡面抽出一本全新的員工手冊，從桌面上推給了秦薇。

“這是永無鄉的員工守則，工作規範都在裡面，還有日常生活一些常見問題。”鐘璐就像個盡職盡責的公司引導員一樣，又翻開那本員工守則，從扉頁上撕下一張嶄新的磁卡，一並放在了文件夾套殼上。

“有喜歡的房間號嗎？”鐘璐說︰“一到三樓，房間號1到20，雖然大部分都已經住出去了，但是你可以試著挑挑。”

就在宋妍以為秦薇會說隨便的時候，不想她還真的報出了個準確的數字。

“309吧。”秦薇說。

“幸運。”鐘璐笑著說︰“那間正好空著，你可以按自己想法打理，根據你的生平情況，這張卡裡有初始積分，你想怎麼用都行……具體用法員工守則裡有寫。”

秦薇可有可無地點了下頭，伸手從桌面上拿過那本文件夾。

只是她的手剛伸出去，動作卻忽而頓了頓。

宋妍一直在旁邊緊張地觀察著她，發現她剛剛下意識擰起了眉，半垂下眼楮，連牙根都咬緊了。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間，但宋妍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怎麼了？”宋妍緊張地問。

秦薇將文件夾拿在懷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疑惑她的小題大做。

但饒是如此，大約因為初來乍到的緣故，秦薇還是回答了。

“有點頭疼。”秦薇言簡意賅地說。

鐘璐瞥了一眼宋妍難看的臉色，好心地替她問了︰“永無鄉能根據潛意識自主選擇停留的身體年歲，雖然原則上選定之後不可更改，但停留年歲的身體狀況將永遠保留，疾病也一樣。你初來乍到，我可以給你個更改的機會。”

“不用了。”秦薇拒絕了︰“既然你說是選定標準是潛意識，那說明我喜歡這個年齡。”

鐘璐瞥了一眼資料上的“23歲”，笑著問道︰“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我也不清楚。”秦薇平靜說。

“哦——”鐘璐拉長了聲音，問道︰“那你想知道為什麼嗎，永無鄉可以替你查查。”

宋妍無意識地捏緊了手裡的文件夾，手心裡滲出一層薄汗。

宋妍沒有去看身邊秦薇的表情，她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桌面上，心口怦怦直跳。

她說不清自己是恐懼鐘璐說出事實，還是在隱隱期待這個——因為她忽然發現，秦薇對她的那種“特殊”比她想象的更重要，她寧可秦薇像之前那樣恨她怨她質問她，也不想見到她現在這副看陌路人一般的冷淡。

——甚至於，除了進門時和打招呼那兩眼之外，秦薇都沒有多看過她。

“不用了。”秦薇說。

鐘璐挑了挑眉︰“嗯？”

“如果是連我自己都不記得的事，那想必是沒必要知道的事。”秦薇說。

她說完，沖著鐘璐微微一頷首，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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