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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鄉》160 長生天(三十)
嚴岑靜靜地看著許暮洲,任他發泄。

同情和共情其實是兩種東西,人類大多擁有同情心,在遇見悲劇或不平事時,也會對此表達一下自己的同情。

可是共情不是,輕飄飄的安撫簡單,真正設身處地地理解卻很難。人的共情是有閾值的,一般人的共情只能達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一些絕對理智,或無法進行立場對換的人們會從這個數向下遞減,而一些感情非常豐富細膩,且善於思考和立場互換的人們會提升這個值,達到百分之四五十。

這些都是正常波動,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在雙方擁有相同或相似的生活經歷或遭遇時,這個共情值會視個人情況飛速提升。

許暮洲現在就是如此。

嚴岑不能說許暮洲是個絕對理性的人,但他的理性絕對遠遠大於他的感性,這是毋庸置疑的。從他接手許暮洲至今為止,除了最初的實習過渡期之外,這是許暮洲第一次對任務世界展現出如此大的攻擊性。

許暮洲確實是在為孟晚晴打抱不平,也確實是在以原則為基礎憤恨著柳盈盈的行為。但這種憤怒夾雜著復雜的情緒,他不同於常人的生活環境和人生經歷造就了他的冷靜,敏銳和理智,但也給他留下了傷口。

現在這道傷口被不小心撕開了。

成年人的情緒隱晦又克制,好像隨著年歲的增長,撒潑打滾地表現自己的負面情緒似乎也逐漸變成了一件非常難以啟齒的事情。或許連許暮洲自己也分不清他的有多少來源於對孟晚晴的不平,有多少是借這個口子宣泄他的情緒。

嚴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瞧著,隻覺得心疼。

柳盈盈的所作所為跟嚴岑無關,他本來就是個向來懶得管人閑事的人,無論柳盈盈是個光明正大的坦蕩姑娘,還是個心狠手黑的惡毒婦人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兩樣。

但嚴岑不能這樣跟許暮洲說。

許暮洲罵的不止是柳盈盈一個人,還有那些他平生所見所聞中所有“玩弄他人人生”的人渣——這其中或許就有人曾經傷害過許暮洲,所以嚴岑不能也不想勸他理解和放下。

如果許暮洲心裡有傷口,那麼由己及人的遷怒和怨恨都是合理的,嚴岑想。情緒自有其存在的意義,這是永無鄉的一貫守則。

——何況只是罵一罵,只要許暮洲這種情緒不會傷害到許暮洲自己,嚴岑不想過多插手調度。

許暮洲發泄完了,他眼圈通紅地別開臉,避開了嚴岑的目光。

他的眼神落在身側的宮牆上,一雙眼亮得發光。他的目光並不渙散,反而如利劍一般,他死盯著這面牆,像是要越過牆盯著別的什麼。

“……好了。”嚴岑輕聲說,他試探地用指尖輕輕踫了踫許暮洲冰涼的手,說︰“回永無鄉之後,找鐘璐破例讓你看看孟晚晴的下輩子,怎麼樣?”

“哪怕她的下輩子能變好,跟這輩子有什麼關系。”許暮洲垂下眼,冷冰冰地說︰“不如讓我看看柳盈盈能不能遭報應。”

嚴岑沒有說話。

許暮洲早對他的應對模板了如指掌,嚴岑不屑於說謊,一般這樣沉默時,就說明答案一定不是他想聽的那種。

“怎麼?”許暮洲嘲諷地笑了笑︰“柳盈盈不但這輩子順順當當風光依然,欠了的債下輩子也不還嗎?”

嚴岑嘆了口氣,委婉地解釋道︰“……她跟這個世界的引導任務對象有點關系。”

許暮洲左手緊握成拳,唇角抿得緊緊的。

他當然明白嚴岑的意思,永無鄉賞罰分明,會懲治過,也會獎勵功。如果柳盈盈跟這個世界的推動者有關系,那麼她只會受到蔭及,莫名地抵消掉不少罪孽。

“但是你看得出來,柳盈盈自身不是個好的。”嚴岑說︰“她就像個有缺口的木桶,水進來也會流出去,現在無非是進水比出水多,等之後源頭縮減,她總有遭報應的一天。”

“衛文軒看起來不是個會被女人影響的人,對吧。”許暮洲捋了一把頭髮,他像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回了理智,高效的大腦重新運轉起來,在細微的齒輪聲中找回了他原本的推理能力。

“柳盈盈也有一個兒子。”許暮洲說︰“……所以這個世界的任務對象是她兒子?”

“對。”嚴岑乾脆說。

“但他兒子不是這條世界線的‘主角’吧。”許暮洲勾唇一笑︰“否則這個任務早在最開始就該有預警了……所以是像羅貝爾那樣的‘配角’?”

嚴岑眨了眨眼,他看著許暮洲的臉,想從上面找到一些情緒和行為的端倪來。

但可惜嚴岑那引以為傲的能力一遇到許暮洲就開始下線,他狐疑地在心裡給許暮洲現在的情況羅列了好幾個可能,卻一個也不敢確定。

“那一天要多久。”許暮洲忽然說,他不自然地撩了下肩頭垂下的長發,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直說吧,嚴哥,環境是有蔓延性的……如果柳盈盈一貫如此行事,那在沾到甜頭之後只會變本加厲,日後不光是她自己,他的子女、朋友,乃至於家庭都會慢慢被其影響。你我都明白,人本身就是會收到外界環境和身邊人影響的,要說萬花叢中她獨黑,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無非就是等她作的惡大於她有的功,等到那時才對她進行處理,對吧。”許暮洲說︰“但在這個過程中,這個瘟疫一樣的三觀會蔓延給多少人……有多少人受累。”

嚴岑覺得這個話頭有點不太對勁。

“我突然在想一個問題,宋雪晴可以不死的。”許暮洲輕笑一聲︰“她發現了鳳仙花汁中的異常,但她裝作不知道,以至於順從地被柳若韻毒死。我當然可以說她是不想活了,但是心如死灰有很多種解決辦法,她偏偏選了這個,你能說她沒有存半分以這件事做引子來給烏蘭報仇的心思嗎?”

“但很可惜。”嚴岑說︰“你解決不了這件事,衛文軒已經做出決定了。”

“我當然可以。”許暮洲說︰“我之前就在奇怪一件事,為什麼明明都是時間線上的事件,這個朝代卻不在我的認知範圍內……但我現在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這件事許暮洲從來到這個世界時就在不解——為什麼在他的印象裡,歷史的連接條中無緣無故缺失了這個朝代。

但就在方才,在他準備將沖動付諸實踐時,許暮洲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如果他生活過的那世界,本身就是被改變時間線後的世界呢。

嚴岑原本平靜的表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他伸手一把攥住了許暮洲的胳膊,說道︰“許暮洲,無論你想幹什麼,都不行。”

“永無鄉條例我背得很清楚了。”許暮洲說︰“知道後果。”

憑嚴岑對他的了解,這句話絕對沒完。

果然,許暮洲又在後面添了個但是。

許暮洲伸手摸了摸身後的宮牆,說道︰“嚴哥,你知道這後面是什麼地方吧。”

嚴岑臉色一變,厲聲道︰“暮洲,你別亂來——”

外宮和內宮之間只有一牆之隔——其實許暮洲這十多天待在長秋宮,並不是什麼都沒乾。

他摸清了衛文軒的行蹤規律。

“衛文軒每天上朝,下午兩點鐘到五點半會在上書房會客,在這段時間裡,所有的重臣都會在場。”許暮洲破罐子破摔地攤牌,飛速地說︰“嚴哥,我曾經告訴過你,我不是三歲小孩子,我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也有承擔自己選擇的覺悟——這句話絕對不只是放在感情糾紛上。”

許暮洲話音剛落,便咬牙撥開嚴岑的手,轉頭向宮道盡頭跑去。

許暮洲一個成年男人,又不嬌弱,真掙扎起來嚴岑也不能保證就立時三刻讓他失去反抗能力。何況許暮洲一看就是早有準備,從長秋宮到跟上書房一牆之隔的這裡,說不準從完成任務開始他就在想這件事了!

嚴岑想過許暮洲這次可能會反應過激,但他真沒想到許暮洲敢這麼亂來。

他下意識想去追許暮洲許暮洲,然而還不等邁出步子,就被一陣尖銳的疼痛打斷了。

嚴岑的腳步踉蹌了一下,從大腦深處炸開的疼痛太過磨人,他眼前短暫地黑了一黑,扶著牆才勉強站穩了。

許暮洲的背影在他眼裡模糊了一瞬,嚴岑愣是沒開口叫他,生生咽下了一句痛呼。

這次跟宋妍那次的短暫通知不一樣,警報聲此起彼伏不停歇,尖銳的疼痛跟刺耳的警報聲交雜在一起,聽起來紛亂交雜,難受得要命。

本來這東西是用來提醒違規員工的,但問題在於許暮洲並不是永無鄉的正式員工,不收這種內部通知的紛擾。但原本明明能在這十幾步之內攔住許暮洲的嚴岑卻被這東西絆住腳,愣了那麼兩三秒後,許暮洲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他眼前。

許暮洲顯然對嚴岑的身手心有余悸,生怕被他半途攔住,從脫身到跑到宮門口的這段短短距離內,簡直使出了八百米速跑的速度。

幾秒鐘的時間差在特定場景下已經足夠恐怖,哪怕嚴岑已經第一時間去追,但還是晚了一步,等他追到上書房外的廣場時,許暮洲已經撲通一聲跪在了上書房門口,驚動了衛文軒。

到這一步就什麼都晚了,有資格跟衛文軒單獨開會的重臣站了一屋,許暮洲當著所有人的面把柳盈盈下毒宋雪瑤的事兒翻了個底兒朝天,衛文軒不查也得查了。

——陰差陽錯,果然是陰差陽錯,嚴岑恨恨地想,這任務簡直跟他八字不合。

於是同時,嚴岑腦中的警報聲也驟然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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