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樹門,一眼便能瞧到個巨坑。
巨坑寬得很,差不多能填入一整間民居。它又深得可怕,一眼看不到底。坑周壘了螺旋向下的石階,石頭上生滿青苔,邊緣蕩著朽爛的繩子,看起來不怎麽安全。
出殯的隊伍搖搖晃晃向下走去。
嗩呐聲在石壁上打出空洞的回響,一件件紅衣混入陰影,柳嬸溫暖的屍體被眾人簇擁向前。隨著隊伍深入,腐朽的繩子一蕩一蕩,一股子難言的怪味從坑洞深處傳來。
源仙村的溫暖氣氛半點不剩,只剩無邊詭譎。
下到一定深度,時敬之的腳步開始猶豫了。
出殯隊伍執著火把,火光搖曳不定,不利於觀察。但通過一個又一個驚鴻一瞥,他大概能在心裡拚出此處的圖景。
眾多白衣怪物吊在坑壁上,猛地看過去,仿佛石頭上黏了無數個大號蟲繭。吊著它們的鎖鏈輕輕晃蕩,仿佛在給哀樂打著拍子。水汽的味道越來越濃,裡頭混了新鮮生肉的腥氣,外加一點微弱的排泄物味道。
石階被陰影徹底吞沒,觸感卻越來越黏。上面不知沾了些什麽,每走一步都會揚起些膿液似的甜腥。
坑洞內壁則挖了一排排整齊的小房間。這些石頭小室結構精巧至極,看起來相當古老,像是千百年前的手筆。
時敬之突然生出個詭異的想法。這裡不像墓地,更像某種扭曲的牢獄。
眾人在坑洞的某一層停下。
並非刻意挑選,而是石階就斷在這裡,下面只有深不見底的坑洞。
“就放這兒吧,在老柳身邊。”有人悄聲道。
人們在狹窄的石階上小心挪動,給柳嬸讓出一條路。兩個村民將她架去單間小室內,讓她平穩躺好。她身邊散著幾件男性衣物,它們濕漉漉的,幾乎和暗色石板融為一體。
“不把她和柳叔葬一起麽?”時敬之低聲發問。
“柳叔已經屍解成仙了,這裡就是他的小間。看,他衣服還在呢。”旁邊有人低聲解釋。
尹辭微微挪了下身子。
只是一個晚上,屍體就消失了?
他用視線將狹窄的石室刮了一遍,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於是他悄然退出兩步,又看向深不見底的坑洞。有一絲風自下而上吹來,那股難言的味道又重了不少。
坑壁凹凸不平,就算跳下去,他也爬得上來。不如假裝腳滑,就這麽——
啪。
時敬之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阿辭,這裡暗得很。你可別亂跑,小心摔下去。”
尹辭:“……是。”
時敬之就這樣掐緊他的腕子,繼續發問:“每個人都能這麽快登仙?”
“有快有慢吧,咱說不準。很少有人接連登仙,平時大家也不會下來。”
“那息莊的人呢?”尹辭順著問下去。
他這問題一出口,幾乎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他,目光晦暗不明。
“阿辭!”
“師尊,無妨,他們不會拿你們怎麽樣。各位鄉親,我沒什麽惡意,只是見到這場面,我好奇自個兒會被怎麽‘處理’。”
“神女大人說過,那些人在坑下攢仙緣。”引燈的母親——棉姐的聲音傳了出來。“那有一個小世界,就像你們從神祠進這裡,他們從井底去那邊。”
時敬之握緊了尹辭的手腕。
“神女大人慈悲,就算面對罪人,也……”棉姐還想繼續。
“小棉,你說得夠多了。談多了仙家事,小心犯忌。”為首的村人打斷了她。“這位兄弟也不一定要攢仙緣,說不準會有哪個姑娘看上他。”
他這話越來越猶豫,說到後來有點兒自己都不信的味道。
時敬之冷哼一聲,哼出一點兒憤怒,連害怕都忘了。
“阿辭,我們回去。”
棉姐心軟,她三步並作兩步湊過來,悄聲道:“我閨女接你們進來的,你也算我家的有緣人。村裡還有一人得尋親家,你可以和他一起。這樣有個伴,心裡不至於太急。”
尹辭猛地刹住步子:“還有一人?”
火光昏暗,他仍看得清棉姐臉上的猶豫。
“……對,還有一人。那人叫白葦,原來是息莊人士。他最近大半月閉門不出,若是結不了親,就無法繼續住在村裡了。”
時敬之警惕道:“姐姐,聽你這說法,下去‘攢仙緣’不像好事。”
棉姐張張嘴,最終乾巴巴地擠出一句:“源仙村比下面好,這是肯定的。白葦也是和我們有些緣分,唉……”
她輕聲歎息,又擠到隊伍前面,顯然是不打算和他們繼續講了。
時敬之剛想追上去,閆清拍了拍他的胳膊,壓低聲音:“掌門,我認得白葦,先回去再說。”
脫離陰濕的巨井,再次走到陽光下,倒真有些從人世登仙的暢快。可惜沒人舍得浪費時間感慨——禁地雖然沒什麽大發現,息莊幸存者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三人連住處都沒回,只有一個蘇肆快馬加鞭地回去換了男裝,又把白爺連拖帶拽地抱出來。
蘇肆回歸隊伍時,頭上黏著根鵝毛,白爺還在可勁兒擰他的胳膊。蘇肆活像沒痛覺似的,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新鮮白菜葉:“白爺,找人。”
白爺這才松了口,又拿出了酸臭夫子般的目光,嚴肅地審視蘇肆。
“幫我找人。”蘇肆小心地哄著它,“幫我們找白葦,好不好?他好歹算你半個本家。”
尹辭懷疑這鵝是聽不懂人話的——它哢哢吃完葉子,又虐待狂似的擰上蘇肆的小腿。直到蘇肆被擰得倒抽冷氣,它才松了口,氣哼哼地走起來。
“跟著它!”蘇肆當機立斷。
白爺帶領眾人,搖搖擺擺扭了小半個時辰,一路走去村子西南角。眼見那裡只有零星幾間房,目的地近在眼前。它又轉過屁股,一頭扎進附近的水塘。
“房子不多,一間間找吧。”蘇肆顯然習慣了這樣的待遇,“它只是……”
他緊張兮兮地看了眼鵝屁股,壓低聲音:“它只是隻鵝,沒什麽腦子。”
“白葦是教書先生的兒子,我以前在教書先生那做過工。他比我大個四五歲,人還算不錯,至少沒因為鬼眼躲著我。”閆清一邊找人,一邊衝眾人道。“他長得端正,又很會講故事,很受村裡小姑娘的喜歡。”
她們甚至不嫌棄鬼眼不吉,讓在書塾做工的閆清代送小禮物。閆清賺了些剩菜剩飯當跑腿費,連帶著對白葦本人的觀感好了不少。
只是當眾人推開白葦的門時,見到的不是山中風流才子,而是一具活骷髏。
白葦院內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撕碎的紙頁。院子主人木木地坐在院內,衣衫滿是灰塵,整張臉只有兩隻眼睛還是乾淨的。就這副尊容,別說討小姑娘的喜歡,不把別人嚇哭就不錯。
閆清第一眼硬是沒敢認,還是白葦率先認出了他們。無他,閆清一雙紅瞳特征實在明顯。
“閻家小子。”白葦嘴唇嚅動,“……你沒死啊。”
隨後他自顧自收回目光,又自言自語起來:“人要不行了,幻覺都快出來了……”
蘇肆不確定地開口:“白葦,真是你?”
白葦細細地打量了蘇肆一陣,目光停留在他的淚痣上:“蘇家的杜鵑劫,看來我真是花了眼……你呢,你是來接我的仙人麽?狐仙也能接人?”
時敬之:“……”
時敬之:“抱歉,我是人。”
隨即他大步上前,號過白葦的脈,又把藥箱一開:“這人衰弱得很,挺長一段時間水米未進。來,張嘴,這是蜂蜜。”
白葦搖搖頭,別過臉去:“我沒胃口。”
時敬之:“哦。”
他乾脆利落地點過白葦的穴道,硬是把那瓶蜂蜜倒了進去,又給他塞了碗水。
“你一心求死,我不攔。但我們剛來這裡,還想出去——看你的樣子,似乎知道些什麽。你若願意幫忙,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