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暫且不用擔心。等過了入村儀式,你們才會變成這樣……老柳是幾十年前來村裡的,他同我講過……”
閆清:“我們不辦儀式。”
“那你們永遠離不開村子。其實儀式挺好的……只要不受大傷,一生無病無災,老得也慢。”柳嬸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氣。“孩子,別嫌棄,讓我再握會兒手……老柳年輕那陣子,手也是這麽大,這麽暖和……”
她就這樣攥著閆清的手,慢慢閉上眼,眼角淌下幾滴淚。
時敬之面無表情地收好工具,突然站起身,朝門外走去。這狐狸可能發現了什麽,尹辭略一遲疑,還是跟了上去。
門外夜色已深,繁星滿天。
時敬之仰頭看著天,一言不發。尹辭又上前幾步,戳戳師父的背:“師尊,怎麽了?”
“人死在鬼墓,不過瞬息之間,也算求仁得仁。”時敬之低聲道,“可柳嬸不必死的,那只是一個小傷……我卻找不到解法,甚至不知道緣由。”
敢情是脈象相似,絕望又相近,時敬之兔死狐悲。
尹辭剛發現新的死法,心情正好,不禁順勢安慰了幾句:“至少師尊尋到了新線索。而且靈藥確實存在,它能治柳嬸,也肯定能治師尊。”
時敬之轉過頭,定定看了會兒尹辭。他突然伸出雙臂,將徒弟用力攬入懷中。
“師尊?”
“阿辭,讓我抱會兒。”時敬之垂下頭,將尹辭抱得緊緊的。
時敬之體溫偏高,熱度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來,讓人有種被侵襲的錯覺。不過尹辭向來喜歡暖和的東西,他閉上眼,任由時敬之擁著。
小輩撒撒嬌,倒也無妨。
對方的呼吸有些急促,興許是又見到無法理解的末路,絕望再次湧了上來。尹辭一動不動,雙手垂於身側。他沒有回抱時敬之,卻也沒有掙開。
時敬之抱了好一會兒,終於吐出一口濁氣:“為師感覺好些了,多謝。”
他沒再多說什麽,轉身朝門口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等尹辭跟上。尹辭望著師父的背影,突然覺得這人有些可憐。
見別人擁抱,時敬之像被那份情感吸引似的,一定要親自嘗一嘗。
他時常一驚一乍,想來未必是天生膽小。那日鬼墓中發狂,他的情緒也是驚濤駭浪般的來,排山倒海似的去。自己這師父,似乎不太會處理自身情緒。如同生來被族群拋棄的小獸,不曾有人教導。
可他偏偏博聞強識、內功駭人。
相處越久,尹辭反而越發看不透師父的來頭。只是今日想起小啞巴,他對時敬之又平添幾分寬容。
縱然這狐狸有千般狡猾,他又和一個將死之人較什麽勁呢?
一夜無事。
蘇肆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時敬之和尹辭擠在一處,裹了毯子睡了。柳嬸始終握著閆清的手,閆清沒能狠心甩開她,硬是在床邊坐了整宿。
日出雞鳴,眾人神清氣爽。閆清卻是目下青黑,在床邊雞啄米似的點頭,眼看就要滑下椅子。
柳嬸安靜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蒼白,胸口緩慢起伏,似乎睡得很沉。
“她……她還沒事。”閆清糊裡糊塗地衝空氣解釋。“她的手還是暖的,她還沒事。”
蘇肆怒氣衝衝地掰開他的手指:“你傻啊?困了不知道喊人替換?快滾去睡!”
閆清搖搖晃晃站起身,往蘇肆床上一撲,竟趴著睡著了。時敬之梳洗乾淨,又跑去給柳嬸號脈。
尹辭懶得管他們,徑自生火做魚米粥。
窗戶一開,空氣卷了花瓣草屑,和陽光一起慢悠悠灌進來。源仙村的清晨格外喜人,那些詭異之處被模糊不少,顯得平和安寧。
早飯做好,時敬之多盛了碗粥,放在柳嬸床邊晾著。
安寧持續到眾人吃完早飯。
窗外突然傳來人聲,尹辭率先探頭去看。
蘇肆門口聚了五六個人。一人肩上扛了卷碧綠草席,另一人拿著白瓷小瓶,瓶中插著一支翡翠雕的樹枝。
白爺沒鬧騰,它在窩裡臥著,腦袋插在翅膀底下,還在呼呼大睡。蘇肆瞧了它一眼,擱下粥碗,放心地開了門。
為首的是個年輕小夥:“打擾了,我們來收屍。”
蘇肆眉頭一皺:“收什麽屍,柳嬸還好好的。”
那人笑著搖搖頭:“各位是村外來的,興許還不懂。”
說著,他大步進入門內,走到柳嬸跟前,扒開她的眼皮。
“喏,你們自己看吧。”
這次不說時敬之,連蘇肆都退了一步。只有尹辭暗暗湊近,看了個清楚。
無數淺綠細絲從柳嬸瞳孔中鑽出。那細絲與昨日傷口中流出的極像,它們擠在眼球之中,把她的瞳孔扯得七零八碎,堵得嚴嚴實實。她那兩隻眼睛已然一塌糊塗,怎麽看都不似活人。
可她偏偏還有呼吸、心跳和體溫。
“源仙村的人登仙,都是這樣。”為首的年輕人淡然道,“她醒不了了,就讓我們帶她走吧。”
說著他便要伸手。
“且慢!”時敬之攔下他的動作,“讓我再試試。”
他取了銀針,刺入柳嬸幾處大穴。哪怕柳嬸昏迷不醒,軀體也該有些反應。然而柳嬸仍在躺在那一動不動,如同會喘氣的木雕。
“行了嗎?你要再用別的法子,我不攔著……但你能想到的,我們早就試了個遍。誰家沒人登過仙,誰又不想讓親人多待幾年?”
時敬之沒有挪開,他虛虛擋在柳嬸面前:“可她確實還活著。”
他聲音有些小,不知想要說服誰。
“柳嬸算我們半個家人,不是給你們看稀奇的。屍體一直停在這不管,神女大人準會生氣,到時候各位可要吃點苦頭。”那人的語氣重了些。
蘇肆登時退開一步,尹辭一言不發。閆清還在床上昏睡,手虛虛握著。
半晌,時敬之終於挪開步子,背過身去。
村人們見他不再反抗,展開草席,把柳嬸仔細卷了,扛在肩上。
“我們這趟過來,還有件事要辦。先把床上那個叫起來,對,就是你們仨,稍微過來點——奉神女大人的命令,你們需要測一下仙緣。”
方才氣氛緊張,那人特地把這句話說得軟了不少。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情況特殊,誰都不想現在和神女撕破臉。時敬之借坡下驢,扯出一點笑容,依要求走上前去。
閆清也被蘇肆扯下床,昏頭昏腦地捱近。只剩一個尹辭悠悠然回到座位,繼續喝粥,被無視了個徹底。
那人取過白瓷小瓶,拿出翡翠枝,在三人手背滴下幾滴水一樣的液體。
水滴剛碰上時敬之手背,瞬時變得翠綠透亮。蘇肆那邊的也變了色,顯出淺淡的綠來。可閆清那邊的不太一樣——他的水滴轉為渾濁的灰黃。
“好客人果然不好找。一次能來兩個,已經很難得了。兄弟,很可惜,你和那邊那位小兄弟一樣,沒半點仙緣。”
那人衝閆清歎了口氣,遺憾地搖搖頭。
“說實話,村裡通常不留沒仙緣的人。若想留下,你們得跟村中女子成親。不過憑小哥你的容貌,留下應該不難。”
他再次輕飄飄地無視了尹辭。
面對時敬之和蘇肆,尤其是時敬之,那人的笑容燦爛了許多:“至於二位,二位天生就是我們的同胞。你們先在村裡好好逛逛,等月圓之日到了,神女大人會給你們辦入村儀式。”
“我徒弟不能測測嗎?”時敬之打商量道,“就這樣跳過他,不太好吧?”
“沒有測的必要。但凡有仙緣的人,必定容貌出色。”
時敬之的笑容僵在臉上:“阿辭要留下,就得成親麽……那要是他和閆清找不到人結親,會怎麽樣?”
那人思索片刻,含糊其辭:“神女大人會處理的。”
“我和清哥哥結親。”一道清脆的女聲突然響起。
蘇肆摟住閆清的胳膊,笑嘻嘻吐著女聲:“橫豎我得入村,這樣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