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衡還是那個鐵骨錚錚的太衡。
尹辭就沒那麽淡定了。
他能接受盡人事聽天命,讓時敬之在最完備的準備下破陣。然而眼下一切都要急火火湊合著來,原先要十天才能備齊的古屍,眼下甚至要邊打邊用,何等荒謬。
連最基本的破陣材料都未必能及時供應,怎麽看風險都太大了。
……等等,古屍?
尹辭慢慢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他算不算陳千帆口中的“妖人”呢?如果算的話,他是不是也……
嘭咚,嘭咚。
這念頭剛剛閃過,便有什麽在他耳邊響起。那聲音與心跳天差地別,脖頸處跟著泛起一陣毫無來由的刺痛。
昏暗的燈火中,一段模糊的印象突然從腦海深處浮現,強行截斷了尹辭的思考。
嘭咚,人頭落地。鮮血滴答流淌,滿地熱氣未散的滑膩。他的身體時輕時重,難以掌控。偶爾得了機會,他會拚盡全力,掙扎支起身體,隨後又是嘭咚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不再掙扎。
可惜無論動或者不動,無論跪坐或倒地,那把利刃一定會準時斬下,尹辭甚至能辨別出刀刃變鈍的過程。
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斬下他的頭顱,冰冷的絕望混合了頸部的疼痛,幾乎將他活活逼瘋。
彼時他神志不清。一雙眼皮似是有千鈞重,嘴巴也張不開。於是他只能聽著刀刃落下的風聲,在腦髓中無聲地慘叫。
當時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頭顱墜地滾動的聲響中,那聲音斷斷續續,時遠時近。
【多存些……滿三千數……有用……】
記憶過於混沌,尹辭原以為那是個毫無道理的噩夢。
現今知道“妖材屍體是最好的施法材料”,那夢似乎也沒那麽荒誕不經了。
只不過細想此事,尹辭的腦袋又現出些昏沉的瘋意。他下意識看向時敬之,好用那人的煙火氣驅散寒氣。
正巧,時敬之也探詢似的看向尹辭:“我還是想破禁製。”
時敬之原以為尹辭會說些什麽,誰想尹辭面無表情,只是直直地盯著他,不發一言。
於是時敬之不管牙齒打戰,再次豁出一口氣:“前輩,晚輩選擇破除禁製,拚一把。”
他生怕再說晚點,自己忍不住借老天的坡下驢,抱著求生欲逃之夭夭。
陳老頭很滿意:“成,那就這麽定了,你們三個出去……”
“閆清、施姑娘。外面的防守交給你們,我在這裡為師尊護法。”尹辭收回視線,打斷了陳千帆的話。
閆清:“尹前輩,你若不去,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施仲雨揪著後衣領往外一拖:“尹小兄弟不會害時掌門,他有他的想法,我們先去就是。”
盡管他出了太衡,施仲雨余威仍在。被長輩這麽一斥,閆清登時縮了脖子,吞下後半句話。
尹辭依然不發一言。
時敬之有些拿不準尹辭的想法:“阿辭?”
“我略懂法陣,至少看到解陣正式開始,我再走。”尹辭雲淡風輕道,“怎麽,師尊想孤零零地面對生死關頭麽?”
這一下戳到了時敬之的痛處,他哼哼一聲:“嗯,也是,為師暈過去你再出去。”
陳千帆意味深長地瞧了尹辭一眼:“矯情兮兮的,留下也不是不行吧。”
他將屍手丟去陣眼,屍手被看不見的力量擰住,自行扭曲攪碎,變成一團骨碴橫生的球。
屍肉球浮在陣眼之上,發出燃燒似的吱喀聲,廳堂內的大陣緩緩浮起一陣微光。
衛婆婆似是習慣了這類事情,還在不遠處繡她的花。襯上門外萬千妖邪、門內詭異大陣,場景說不出的怪異。
時敬之脫去鞋子,磨磨蹭蹭越過陣內筆劃,眼時不時斜一下屍肉球。
陳老頭不耐:“趕緊著,別浪費時間!”
陣中心擺了個木台。那台子似乎被陣引燃,慢慢冒著煙,暗綠火星明明滅滅。說好聽點像靈台,說難聽點像烤肉架。
時敬之停在木架一步之外:“我是不是該先留個遺書……”
本來肅穆莊重的生死關頭,給秘典這麽一攪和,瞬間化為趕集搶攤子,時掌門連生離死別的情緒都釀不出來。
他要真死在這一遭,簡直不能再憋屈。
陳千帆估計算準了他的心思,提前把屍肉用上了,搞得他連躊躇都不敢躊躇太久。
“我……呃,還得交代下枯山派的安排……”時敬之麻木地站在原地,凝固在命運的門檻前,已經不知道自己嘴裡在亂講什麽。
正如他所料,這事需要一鼓作氣完成。事到臨頭,他只是稍加停頓,那股本能的恐懼與慌亂便越來越濃,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吞噬。
不解開禁製也沒什麽,就此忘掉也沒什麽。
被人操控又怎麽樣?他現在還不是活得挺好?
他不想死,一點都不想死。
時敬之竭盡全力,才勉強留在原地,他的腦子甚至開始自行規劃逃跑路線。
“去吧。”
一隻手在他身後輕輕一推。
“既然決定了,就去吧。我說過,我會護著你。”
這一刻,那隻手的溫度幾乎要灼傷他。時敬之眼眶霎時一酸,沒敢回頭。
“阿辭,我再跟你說幾句話,好不好?”他幾乎用懇求似的語調說道。
“等你破完禁製再說。”尹辭的態度一如既往。
“……嗯。”
對抗本能比他想象的難得多,活像不借助任何外力,僅憑屏息憋死自己。“物癮”又將這份痛苦與恐懼刻意放大千百倍,逼他不顧一切地放棄。
背上殘存的體溫,幾乎是時敬之最後的依仗了。
他最終還是踏出了那一步。
在台子上躺好後,他聽著身下木台的劈啪燒灼聲,一雙眼瞧向尹辭的方向,舍不得移開。
燈影幢幢,空氣裡滿是屍肉和塵埃的味道。對方的氣息像是一根線,牽著他唯一一點點安心。
希望這不是最後一眼。
然而尹辭比他想的還要殘酷。那人跨過法陣的微光,一隻手蓋上他的雙眼。
“睡吧,不會有事。”
陳千帆見時機到了,沒再給時敬之留生離死別的時間——他在木台前坐定,徑自捏了一連串法陣,直衝禁製而去。
時敬之即刻陷入沉眠,眉毛還痛苦地蹙著。
“行了膩歪完了,你可以滾了。”陳千帆頭也不抬地對尹辭說。
尹辭沒理會他:“衛婆婆,你可以幫我縫兩個平安錦囊麽?裡間燈火亮些。”
衛婆婆怔了怔,意識到他這是有話要說,便自覺去了裡間。
“果然,你小子有事要說吧。有屁快放,再等一會兒,我可分不了心了。”
“我也是前輩口中的‘妖人’吧。”
“的確是,怎麽,你小子想舍身救師?可惜就你這身板兒,抵不過三具古屍。”
“我自有解法。”尹辭淡淡道,“前輩膽識驚人,想必受得住。”
“什麽時候了還賣關子。你是想護著你這師父,還是想害死他啊?”
尹辭把外衣一脫,拿起吊影劍,衝陳千帆笑了笑。
“我說過,要保他長命百歲。”
隨即尹辭將劍一橫,血花四濺。
若不是陳千帆見多識廣,幾乎要被此人駭得手哆嗦——
尹辭劍氣凌厲,他毫不留情地斷掉了自己的脖頸,鮮血霎時噴濺一地。繼而他整個人摔進血泊,屍首分離,臉上還帶著笑意。
下一刻,頭顱之下冒出大量血色細根。它們快速圍成人體的輪廓,糾集成新的骨肉內髒,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無頭的軀體安靜地倒在一邊,斷頸處也冒了些血紅細根,卻沒能再長出一個頭顱。
這邊皮膚還沒長好,尹辭又坐起身,抓過吊影劍。劍起劍落,鮮血橫流,他的動作帶著令人脊背發寒的麻木與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