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誇張?!”蘇肆險些尖叫出聲。
比起美味燒鵝與眼球手鐐,蘇肆的心魔中規中矩,普通到有些不知所雲——半柱香過去,蘇肆站看站看,咕咚一聲倒上雪地。他的下半身在眾人面前扭曲在一起,化為一條粗壯的黑色蛇尾。
襯上他那五官與淚痣,活脫脫一個話本中走出的蛇妖。
可憐蘇肆做了二十一年的兩腳人,壓根不知道怎麽像蛇一樣行走。他癱在白爺身邊,尾巴伸得溜直,如同一條凍僵的死蛇。
目前為止,異變雖然古怪,眾人勉強還能接受。
按照入陣先後,該輪到時敬之“心魔化形”了。
時敬之靜立原地,緊閉雙眼,一動都不敢動。半晌,他睜開一隻眼,四處掃了掃——沒有漂浮的異物,沒有詭怪的肉鐐,他的四肢也還是原樣,不見任何扭曲。
得了這個結果,時敬之一反常態,大驚失色。他把旗子一插,兩隻手在身上亂摸,仍沒有摸到任何改變。
……怎麽可能?
他的內力可是被封了。好好的佛心陣,怎麽會隻生效一半?
時敬之臉色難看。他早就存了利用佛心陣的心思,這陣法要真能將心魔引出,他說不定能尋得自己異常的緣由。誰知佛心陣不給任何反應,閆清的心魔都比他駭人。
霎時間,周身寒風仿佛失了溫度。時敬之一隻手放上胸口,感受心臟搏動。
他那失控的欲念,難道只是“本性”?
先是父皇,後是皇兄,他被圈養的太過成功,猶如一隻被卸了獠牙的野獸,以碎肉飼養至今,說苦不苦,也不能算真正活過。
想來也是。沒有活過的人,又談什麽心魔?
不知為何,時敬之下意識看向尹辭,似乎想捉住什麽。只是初見徒弟的狀況,時敬之心中又一震,滿心傷感差點就此灑空。
尹辭正站在巨石入口處,虛虛望向回蓮山深處。數條半透明的影臂自他背後抱上,和故事中的惡靈別無二致。
那些手掌在尹辭胸口彼此交握,手臂末端則在他身後絞在一起,形成一條格外粗壯的“鎖鏈”。影鏈彼端隱入大陣邊緣,尚未露出完整的樣貌。
看尹辭的表情,他似乎對自己的心魔毫不在意:“蘇兄要是還能動,我們不妨繼續深入一點。前面有個亭子,在那歇息更好些。”
尹辭無視了身上密密麻麻的手臂,前進幾步。他離入口遠了些,鬼影鎖鏈又被拖出來一部分。
蘇肆和閆清幾乎同時抽了口氣,時敬之沒吭聲,一顆心慢慢冷了下來。
“阿辭,過來。你發帶有些歪,為師給你正一正。”時敬之輕聲說道,壓住語氣裡的顫抖。
時掌門一雙眼死死盯看尹辭,邊說邊後退,離大陣入口愈來愈遠。尹辭似是習慣了時敬之的心血來潮。他懶得拒絕,平靜地走到時敬之身邊。
尹辭一接近,蘇肆抱住白爺,掙扎看滾遠,連閆清都退後幾步。
時敬之卻停下了後退的腳步。
待尹辭停在面前,時敬之撩起徒弟鬢邊烏發,看向對方黯淡的瞳孔。
時敬之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他本該關注自身的虛無,可看到眼前的場景,他又恨不得把尹辭一把按住,當場逼出徒弟的過往。
一顆心在自身與外人間舉棋不定,幾乎要被扯成兩半。
不知過了多久,時敬之再次開口。他驚異地發現,事情怪異到一定地步,他的聲音反而擅自沉穩下來。
時敬之仔細整了整白玉發帶,言語中只剩心酸:“阿辭……你眼睛看不見了,為何不說?”
此人表情淡然,行走如常,許是懂得以氣流識路。尹辭的表現只有一個漏洞,這漏洞看實致命,饒是他如何偽裝,也遮掩不過。
尹辭的心魔,並非只有那些鎖鏈般的鬼手。
他們最初只看見了它們,實在是因為這心魔太過龐大——龐大到尹辭深入十丈之遠,才露出全貌。
鬼手相連,影鏈即成。越到後端,半透明的影手越多,它們最終交纏為蛞蝓似的滑行腹,顯出不透亮的烏木黑色。再往上看,一個碩大無比、皮肉半腐的人頭壓入眼簾。
不算鬼手底座,光是那殘缺的人頭,高度就有九丈左右,堪比三道城牆相疊。人頭倒置,沒有下顎,五官全爛成了巨大的孔洞,露出空空如也的內部。
整體看去,龐大心魔仿若一盞怪異的長明燈,還是鬼墓扒出來的那種瘮人貨色。
半個頭顱中,確實也點了一簇火。
那火焰與世間諸火相反,黑得純粹,陰冷至極。它輕輕搖曳,將周遭光芒吸得一乾二淨。附近的“禿枝”似乎感應到了它,晃動得更加明顯。
或許這東西不該叫“長明燈”,“長暗燈”還差不多。蘇肆和閆清炸起寒毛,越躲越遠——光是接近這龐然大物,就足以讓人渾身不適了。
相比之下,鬼手影鏈猶如發絲。隨看尹辭動作,影鏈一點點拖看人頭燈移動。尹辭猶如以一人之身拖動山丘,乍看之下有些滑稽。
這等心魔之下,尹辭還一副風平浪靜的神色,隻可能是“目不能視”。
時敬之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喉嚨乾枯發痛:“你看不見了,對不對?”
眾人反應古怪,哪怕尹辭猜不到十成十,六七分也能蒙出來。他垂下眼簾,片刻才“嗯”了一聲,給出的答案依然規規矩矩:“我的確看不見了,想來是佛心陣干擾。反正無礙於行動,出陣後也會複明……如此而已,我不想給師尊添麻煩。”
他頓了頓:“看來徒兒的心魔,要比其他人顯眼不少啊。”
何止顯眼,這心魔實在異常。隻論大小,見塵寺在山頂都能瞧見。若不是和尚們不在陣中,這會兒估計得打下來了。
時敬之望看面前的徒弟,千言萬語鬱於胸口。他向來精於交際,此刻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閆清與蘇肆同為二十一歲,先不說閆清,蘇肆已經算經歷最為坎坷的那一類。哪怕如此,他也只是長出了一條蛇尾。
自己這徒弟只有二十歲,難不成尹辭懂事以來,一直在十八層地獄過活嗎?時敬之又看向那龐大至極的人頭燈,一時沒有恐懼,只有冰冷的恍惚。
一個人究竟要經歷怎樣的事情,才會生出這樣的心魔?
時敬之先前一直堅信,只要處好關系,尹辭總會向他敞開心扉——師徒之間,肯定是要交心的,時間早晚而已。
如今他不敢確定了。
有那麽一瞬,時敬之生出某種冰冷的直覺。
自己面前的仿佛不是人類,而是一道無光的深淵。
第47章 黑暗
一行人在回蓮山外兜兜轉轉大半天,眼看夕陽西下,夜晚將至。巍峨高山被余暉一浸,化作一座壓抑的巨影。
尹辭心魔異常,眾人沒敢立刻深入回蓮山。
閆清用衣服兜住白爺,半拖半抱地扶起蘇肆。尹辭則靜立許久,主動抓緊時敬之的手。
狀況再異常,原地不動總不是個事——除了尹辭,其余人倏地失了內力,比平常還怕冷,若是繼續光棍地站下去,怕是會齊齊凍病。
枯山派四人拾級而上,停在臨近山腰的亭子前。
亭子兩邊立了怪石,又生了棵茁壯的迎客松,將寒風散在亭外。閆清努力無視碩大的人頭燈,熟練生火。
橘紅色的火焰燃起,一點點溫暖擴散開來,連帶著恐懼也淡薄了些許。
沒人提議撤離。既然決定進山,他們必須早點習慣身體狀態……以及這些怪異的心魔。
“阿辭這心魔,擋風效果還是可以的。”半晌,時敬之打破沉默。
豈止可以擋風,他們都能住進去。只是尹辭好歹算大弟子,閆清乖乖吞回了感想。
人頭燈太過龐大,亭子緊挨它的邊角,紙糊造景一般脆弱。無數隻影手不時掙動,卡在柱子之間,封出兩面“手牆”。
幸虧閆清和蘇肆都是見過世面的,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
“心魔化形就化形,給個虛影也行啊?誰能想到是實體。”蘇肆痛苦地捶著蛇尾。鱗片冰涼,觸手猶如金屬,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腿已經凍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