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倆睡了一天,腹中饑餓是真的。可時狐狸被徒弟養刁了嘴,他顫巍巍地夾起一片煮爛的菜葉,眸子裡多了幾分絕望。
他轉過臉,可憐巴巴地望著尹辭。
師父的視線扎在身上,蘇肆的審視時有時無,閆清也在悄悄往這打量。尹辭被一眾目光掃得煩不勝煩,直接起了身。
“你倆再醞釀會兒說辭吧。這些不夠吃,我去添兩個菜。”
時敬之緩緩放下筷子,一臉入定之相:“嗯,我們等阿辭回來再吃。”
不知怎的,桌前小小地雞飛狗跳一陣,閆清卻漸漸平靜下來。他一聲不響地啃著發糕,腦子裡又將昨晚的事情過了一遍。尹辭沒猜錯,要幾句話說清楚,確實有些難。
時間回到前一晚。
禁地之外。
閆清見師徒兩人先後進了禁地,有些怔愣:“阿四,你知道神女的住處嗎?”
蘇肆少見的沒有笑,他垂頭思索了會兒:“我知道,你先隨我回去一趟,我把白爺帶上。”
蘇肆的住所離禁地有一段距離,此刻屋中無人,白爺吃菜的哢哢聲在窗外都能聽見。閆清走在前面,他左右查看一番,剛打開門——
“啪。”
趁閆清看向室內,蘇肆一個手刀利落劈下。哪想閆清早有防備,一把接住他的手腕,兩隻手僵在半空。
時間仿佛凝滯。
“……你進步了。”蘇肆笑了笑,活像他只是打算拍拍閆清的肩。
閆清不吃他這套:“你想打暈我,然後呢?”
“既然你猜到了,幹嘛還問我?”
夜晚昏暗,蘇肆的臉隱在陰影裡,笑容也跟著虛浮起來。
閆清松開他的手:“阿四,之前我就想說,我們不是九歲了。你不必再拿九歲的模樣待我。”
蘇肆熱情的表情淡了一點,他定定看著閆清:“錯過這個機會,再走就晚了。那對師徒就算下了禁地,也未必能找到線索,說不準還上不來了呢……讓他們吸引神女的注意,我抓個村民拷問一番,尋得出路就是。”
他頓了頓:“依你的性子,自然不會同意,我隻好先打暈你了。”
“時掌門於我有救命之恩。”閆清靜靜站在原處,“他們師徒要有你這樣的想法,大可以派我下禁地當誘餌,想辦法逃離。”
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他們總能找到合適的引路人,尤其是引燈這樣容易糊弄的小孩,或者棉姐這樣珍愛家人的柔弱女子。至於他們離開後,引路人會怎樣,那就不是逃離者需要關心的范疇了。
這確實是最簡單的做法。
蘇肆輕描淡寫道:“那是他們傻。無論村人知不知情,本來就是我們受騙在先。”
閆清:“那你之前怎麽不跑?”
蘇肆怔了一下,不答。
閆清微微歎氣。無論蘇肆做出怎樣熱情、熟悉的模樣,過去的時光已然過去。他們十二年前出逃,十年前分離。凡人一生又有幾個十年呢?
很久以前的他們,也是如此站在星空之下。
【你看,我說能跑出來吧!我不要蘇四狗這個破名字了,你讀過書,幫我改一個唄。】
【蘇肆。】
【這不是沒改多少嗎?】
【不是四狗的四,是肆意的肆。順便我也要改名字……我要改成‘閆清’。阿四,放我下來,我寫給你看。】
蘇肆抹了把臉上的汗,蹲下身去,把背後的瘦小孩童放下。閆清撿起一根樹枝,在泥土上鄭重地比劃。
蘇肆大字不識幾個,一看“肆”字,整個人都毛了:【筆畫怎麽這麽多?我不要這個!】
閆清不理他,繼續劃拉土:【我要改成這個‘閆’。它和‘閻’讀法一樣,你也不會叫錯。】
蘇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隻認出了“閆”裡的那個“三”。他眼珠一轉,又冒出些壞水:【我改蘇肆也行,你叫我阿四,我就叫你三子。這樣聽著,是不是很像兄弟?】
說完,蘇肆像是被這個說法逗樂,自己大笑起來。
他笑夠了,眼睛閃閃發亮:【三子,咱今兒跑出來,就徹底沒人管了。說來聽聽,你以後想做什麽?】
【我不知道……真要說,我想安穩過活,不因為這雙眼被管東管西。】
蘇肆:【啐,沒出息!我要當大俠——騎著大馬,拿著長劍的大俠。最好是太衡派的,他們的衣服頂好看。】
【大馬很貴,長劍也很貴。】閆清老實地指出,【太衡派裡都是富家子弟,周遊江湖要好多錢呢。】
蘇肆一口豪氣沒吐完,給這個雞仔似的小跟班噎了個半死。他想了半天,沒想出變出錢的好主意,隻得氣哼哼強嘴:【我不管,我就要當大俠。】
閆清苦思冥想:【那等我找到好差事,我幫你攢錢。就、就當報這些年的恩。】
蘇肆十分受用,嘴上卻還要再碎兩句:【你怎麽成天恩恩恩的,小氣死了。】
【因為別人沒道理對我好。對我好的,我總得記著。】
【唉,三子。你這樣下去,早晚得讓人騙了。】
……
誰想十年過去,第一個正式騙他的,卻是蘇肆本人。
蘇肆飛身救引燈的那一手,作為太衡的前成員,閆清看了個清楚明白。他不知道枯山派師徒有沒有發現,總之他保持了沉默,沒有當眾揭穿。
到了現在,閆清也不知道這隱瞞是對是錯。
蘇肆大概也察覺到了紕漏。如今只剩他們兩人,有些話已然衝到喉嚨口,可誰都不願先吐出來。
他們曾是世上最接近於“親人”的人,這份親密太過可貴,哪怕是假的,也沒人想打破。
有那麽一瞬,閆清突然理解了蘇肆的表現。倘若兩人不是在這危機之地重逢,怕是都會掩住傷口,假裝時光從未流逝。
哪怕知道故人心易變,成人間不乏逢場作戲。可是假的也很好,他們都能裝作自己還有一個家。
“行吧。我自個兒可以慢慢來,但你要死在這,我不樂意,就這樣。”
終於,蘇肆歎了口氣。他不再看閆清,起身去抓白爺:“我承認,我不是什麽好鳥,當不了大俠。在江湖摸爬滾打這麽久,我至少明白一點。你當初說得好,大馬很貴,長劍也很貴……想當大俠的念頭,尤其貴。”
“六十七兩銀子。”
“什麽?”
“我攢了六十七兩銀子。”閆清淡淡道,“這些年在太衡,我一邊等你,一邊攢著。等從這裡出去,你可以拿去買馬買劍。”
蘇肆胳膊一緊,白爺被勒得昂昂直叫:“你瘋了?”
“我不知道你這十年間發生了什麽。但憑你救引燈那一下,我信你。”
閆清一臉認真,認真到讓人難以反駁:“再說,你要真成了沒心沒肺的混帳,也不會琢磨別的離去之法,在這困這麽久了。”
這回蘇肆愣了很久。
他似乎想要脫口而出幾句譏諷,又艱難地咽了回去。漸漸的,那份故作的熱情淡下去,露出幾分淡薄卻真誠的懷念。
最後,他突然笑起來,終於多了些往昔的模樣。
蘇肆咂咂嘴,語氣輕快不少:“你倒是一點沒變,還是那麽傻。行,六十七兩銀子,權當你雇了我,我跟你走就是。”
“嗯。不過阿四,你得先告訴我……你什麽時候入的赤勾教,又為什麽要四處躲?”
蘇肆的笑容凝固了。
少頃,他仰天長歎:“果真被你看出來了,三子,你能不能再傻一點?”
“太衡畢竟要製著赤勾,就算是下人,我也見過赤勾身法。”
“先說好,我現在可不算赤勾教的人。他們說我天賦不錯,又沒爹沒娘,硬要我當什麽狗屁殺手。我偷著學完功夫,腳底抹油跑了,他們恨得要死,這不到處追我呢。”
說著他彎起眼睛,將其中血腥波折全掩在笑容之下。
閆清:“……”
他突然覺得枯山派和赤勾教十分犯衝,蘇肆能撞上他們,也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