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那人在他耳邊輕聲道。
“師尊,我既然帶你進來,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別為這事生氣了,好不好?”
第37章 同源
樹根襲來時,尹辭其實能躲開。
可是引燈不能,小姑娘還暈在枯荷葉上,紅衣格外扎眼。神女想要挑人殺雞儆猴,殺誰沒有太大區別。
而且他沒那麽容易死掉。哪怕燒得只剩一截碎骨,尹辭也能從殘片中回歸。他尋死的次數足夠多,積累出了某種陰冷的直覺。
淺塘不深,殺不死他,也困不住他。不如順勢墜入,順便刺激下那隻狐狸。
樹根穿過尹辭的胸口,將他釘在池底。那些液體不同於鬼墓湖水,它們觸手黏滑,沒有腐蝕他的軀體。
但它們同樣能帶來疼痛。
被那液體一泡,他剛碰到活肉泥,便與它們黏在了一起。過程遠比尹辭想象的痛,仿佛整個人被活活絞成肉醬。
湧來的不止疼痛,還有入侵而來的思緒。
這些思緒零零散散,比起人類的情感,更接近動物。巧的是,尹辭也熟悉這種狀態——人受的苦要是超過承受限度,思維往往會破碎不堪,只剩下一些本能。
白衣怪物出自肉泥,怪不得它們對疼痛毫無反應。
然而在這萬千不成調的嚎哭中,卻存了一絲清明。通過相連的活肉,一些畫面湧入尹辭的腦海。
透過無數隻眼,“他”看到白葦摔落而下。
神女沒把老實孱弱的白葦當回事,她帶著他降至底部,從稍高處扔下。既能保證他摔不死,也能讓他動彈不得。她的做法和尹辭猜的差不多——息莊人扔到外圍,捏作泥稿。源仙村人金貴些,他們被盛進石蓮蓬,等著塑成真正的神像。
好在白葦爭氣,落水前擲出攀爬工具,勾住了枯荷葉。他的身子撲通入水,卻在摔進肉泥前停下,勉強保住了身體完整。
神女則直奔中央石台,拿起碧玉刮片,細細雕琢肉神像。
一個時辰後,神女離開。白葦沒有立刻逃跑,他跌跌撞撞爬上最中間的石台,在肉神像前發了很久的呆,也流了許久的淚。
……也是,白葦下落後碰過肉泥,嘗過那些情緒,大概能猜出一二。
白葦終究沒有離開。
他挑了個離神像最近的泥稿,緩緩擁進去。泥稿慢慢將他吞沒,整個鼓脹了些,面龐上的悲憫變了形。
【她還活著,她走不了。我不能放著她不管……】
直到這段思緒傳來,尹辭才徹底回過神。
眼下的狀況有些麻煩。他半個身子混入肉泥,衣服布料沒被腐蝕,鬼皮衣卻因為成分與人皮相近,早已破碎不堪。融合的部分多了,湧來的思緒又清晰幾分。肉泥中的白葦無疑察覺了他,但又迷迷糊糊,不清楚他的具體狀況。
【這些活肉彼此連通,雖然變成此等樣貌,我仍能傳達些意念……你還在嗎?只要割掉融合的部分,你能逃掉……我幫你,你要走出去……】
水上一片晃眼金光,灰燼浩浩蕩蕩灑落在水面。尹辭睜大眼睛。
逃掉麽?
他可不會逃。
劍氣四起,把他一塌糊塗的身體切割而下。隨著身體與肉泥斷離,那些飄飄渺渺的思緒一同遠去。金火衰弱之時,尹辭握緊吊影劍,一躍而起。
來都來了,去便去吧。
時敬之一條命,要比這層窗戶紙厚重太多。
脫出水面,尹辭一眼便看到了石台正中的時敬之。他的師父背挺得筆直,灰燼猶如落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那人周身還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扎在天地間的一根刺。
只是這根刺脆弱不堪,眼看就要被折斷。
於是尹辭自然地上前,將人擁入懷中,再一劍掃去襲來的樹根。時敬之比他生得高些,此刻軟了腳,倒也擋不住他的視野。
神女在半空結出個樹根平台,正喘息不止。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剛失去大量血液,尹辭通體冰涼。時敬之背靠在他透濕的胸口,一股股舒適的熱度傳了過來。尹辭愜意地眯起眼,劍氣更凜冽幾分。
“師尊,我既然帶你進來,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別為這事生氣了,好不好?”
時敬之的震驚與憔悴混作一處,臉蒼白得嚇人。他握緊尹辭的手腕,聲音啞得聽不清,尹辭只能看出他的口型。
“……阿辭?”
尹辭笑了笑:“徒兒不孝,來得晚了。師尊疲乏,不如我去將那神女斬來,給師尊解解悶。”
他沒等時敬之回應,只是輕輕把人放下。隨即尹辭腳點石台,直朝神女衝去。
江海起潮,凶刃出鞘。往日鋒芒盡斂,如今自一劍而出,帶了幾分弑神誅祇的威勢。
神女駭然,如果說時敬之尚是未長成的凶獸,這次襲來的就是貨真價實的煞神。她看過那麽多仙緣,卻偏偏在這一人身上走了眼。
此人面貌冰寒如玉,氣勢又凶邪似鬼。無論怎麽看,都不比底下那個差。
她急急忙忙召喚樹根,試圖故技重施、以根製敵。誰料這次根系不聽她的指令,竟是動也不動,周遭蟲卵也止住攻勢,現出模糊的遲疑。
不知為何,她隻得靠自己了。
神女咬牙切齒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只是她一句話沒問完,胸口便冒出一點漆黑的劍尖。那人全然不把她放在眼裡,不知何時閃到了她的身後,果斷送出一劍。
她震驚地望向胸口的傷。下一刻,她的四肢關節也多出了極深的口子。墨色劍刃紛飛如蝶,最終溫柔地停在她的脖頸,劍刃上還帶著她自己的血溫。
神女癱坐在樹根平台上,無法動彈分毫。這人絕對是個殺人老手,動作沒有半分多余。他連句話都吝嗇,上來便斷了她所有念想,隻給她留下一條舌頭。
神女有些後悔——此人招式間不見內力,若是留下那條守根蟄,自己也不必如此狼狽。見時敬之力盡,她防備放得太早了。
可惜世間哪有後悔藥。
尹辭靜立在她面前,劍意如鐵,不見半點憐香惜玉,更別提敬畏之心。
“放心,我還不會殺你。這裡著實有趣,我有事要問。”尹辭聲音溫潤,可這溫潤配上森森殺意,顯得尤為瘮人。“不可答非所問,不可緘口不言。如何傷人最痛,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說到後半句,那森寒無比的壓迫感中,隱隱泄出一絲玉石俱焚的絕望。神女突然有些恍惚——這人淒愴壓抑至此,怎麽可能還活著?
神女一遲疑,劍尖便刺穿了她脖頸處的穴道,劇痛洶湧而來。
尹辭:“肉神像是什麽?樹根巨像又是什麽東西?”
神女神色變換一陣,竟笑了起來,開始自說自話:“好得很。你資質上佳,加上下面那個,神像不需要再攢材料了。”
“答非所問。”尹辭歎道,劍尖微動,又豁開一片血肉。
神女咽下一串慘叫,陰惻惻地看著他:“既是仙家,自然受得住疼痛。小子,不敬鬼神,你必有報應。”
“報應?我早就遭了報應……來,重答。我那小師尊還要歇息片刻,我們有的是時間。”
神女笑了,露出沾滿血的牙齒:“是麽?”
這回她沒用樹根攻擊尹辭,樹根猛地衝出,直直擊中她自己。神女被撞退數丈,跌上她身後的肉神像。
神女沒有像白葦那樣整個融入神像。她隻舍了半邊身子,腰部以下化為肉泥,填入神像空缺的骨架。
骨架徹底被掩蓋,肉神像端莊地坐著,一側接了半個活生生的人。神女皮膚瑩白,襯上暗紅的巨像,如同枯枝上的一枚花苞。
只是她的狀態不太對。
神女面容扭曲,長發繚亂,目光呆滯了不少。她的衣物被火燒過,又吸飽鮮血,它們緊貼在她的身上,宛如腐爛的皮膚。
她垂著雙臂,聲音喑啞:“區區凡人,也敢挑釁真仙,你們跑不了的……”
“還能說話,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