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辭:“真不必這麽勉強。”
“阿辭,這你就不懂了,一寸光陰一寸金啊。”時敬之直搖頭。“過來,我先把燙傷膏給你擦上。都晾著一整天了,小心害病。”
不多時,尹辭帶著一身刺鼻的藥味兒出發。燙傷膏味道太大,他甚至偷偷嘗了嘗,沒品出什麽不該放的東西,隻得作罷。
天色昏沉,燈光璀璨。比起白日,街上行人分毫不減。酒氣混上脂粉香,格外醉人。
閱水閣在城正中盤了個商鋪,青色燈籠甚是扎眼。
進了門,大堂正中懸了塊雪白的皮子。皮子上架了個機關瀑布,藥水徐徐澆下,一刻不停,好讓它保持濕潤。機關四周立了透明的琉璃板,明顯碰觸不得。
皮子慢慢閃動,上面墨字板正,一時一換,偶爾還會現出幾幅人像。閱水閣弟子在皮子附近站成一圈,各個拿筆,一刻不停地記錄內容。
“阿辭,看見沒?那叫‘字衣’,是軟魚妖的皮。弈都總閣在字衣上寫字,各地同步得信,神奇得很。天底下就閱水閣會養皮,據說宮中字衣都由他家弟子保養……”
尹辭配合著目瞪口呆。
“分閣字衣也能傳信給總閣,門派記名就是靠它傳的。”時敬之聲音低落下來,他老大不情願地掏出錢袋,開始一點一點往外摳碎銀。“記名要十兩白銀呢。”
對面閱水閣弟子服務態度極好,耐心地等他摳。時敬之錢袋裡摳一點,藥箱裡摳一點,勉強湊夠十兩銀子,不舍地推出去。
“門派名?”閱水閣弟子核完銀子,終於提筆。
時敬之:“枯山派,共師徒二人。我是掌門時敬之,這位是尹辭,我的關門弟子。”
尹辭別過臉,面無表情。剛收完大弟子就關門大吉了,動機真的很明顯。
閱水閣弟子頓悟:“原來如此,混鬼墓資格啊。”
時敬之微笑,可惜臉上戴了儺面,微笑殺傷力不太夠。
“你們先洗個手,再簽名按手印。”弟子端出一小盆藥湯。“別擔心,這藥水是洗指頭用的。可防止歹人冒充良民,或者一人拜入多派……唉,鬼墓一出,鑽空子的人越來越多了。”
尋常藥水可洗不下鬼皮衣,尹辭痛快伸手,欣然照做。
“成了,枯山派正式立派。無論兩位今後是經商還是受人捐贈,都可記在枯山派名下。要保留門派,須得每年除夕前追繳十兩白銀,另上報人員名錄……”
閱水閣弟子念叨不停,下筆如飛。
“兩位名下可有房屋?若是沒有,‘門派所在’可以先空著。”
時敬之吭哧半天,轉向尹辭:“你家住哪?”
尹辭板起臉:“就當沒有房屋吧。”
閱水閣弟子一臉“果真如此”,遞出串精致的小墜子:“這是閱水閣的玉墜,可懸於掌門信物上,時掌門請。”
出了門,時敬之將那墜子往“藥到病除”的旗子上一掛,又嘚瑟起來。尹辭懶得管他,原地化作人形行李,跟著時敬之亂走。時掌門這邊停一停,那邊轉三轉,逛到夜深才回屋。
進了門,他將玉墜轉掛上手腕,一臉滿足。尹辭則在地上鋪起稻草,準備打地鋪。
“阿辭,上來一起睡吧。”時敬之往牆邊擠了擠,“為師不是那麽講究的人。”
尹辭:“我怕你半夜吐我一身血。”
時敬之:“不用害臊……哦你說這個,我會記得轉身。”
尹辭歎了口氣,卷起鋪蓋上床,心有點累。時敬之這小子,沒有半個舉動讓他省心——單純缺根弦也好,別有用心地試探也好,他一時竟看不透。
想到這裡,尹辭心念一動:“師尊,我能看看那玉墜嗎?”
難得貼這麽近,機會不容錯過。就讓他再探一次脈,瞧瞧這小子到底怎麽回事。
第5章 門神
時敬之豪爽地伸出手腕:“玉墜?看吧,隨便看。”
尹辭作勢抓那墜子,手背頂住時敬之的手腕,再次靜察脈象。眼下時敬之吃飽喝足,平躺休息,他能查得再細致些。
不一會兒,尹辭表情微動。
“材料和雕工都沒的說,單賣十兩銀子都值。”時敬之歎道,“看夠了沒,我……噗咳!”
他真的記得轉身吐血。
尹辭收回手,背過身去:“看夠了,你睡吧。”
時敬之嘟噥兩聲,收拾好染血的帕子,呼吸很快平穩起來。尹辭雙目微睜,凝視著房中的黑暗。
時敬之應當不是哪位高人假扮的。他的年齡沒有虛報,正好二十有七。更有趣的是,此人脈象分外詭異,無論怎麽看,他的身體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若是什麽都不做,時敬之最多只能再活一年。
但他又不像將死之人。
尹辭活了三百多年,為尋得自盡之法,也算遍閱天下醫書。他將時敬之的症狀一一比對,竟得不出答案。除了肉身經脈即將崩毀,此人甚至稱得上健康。
找不到病因,自然無法用藥。
怪不得時敬之不願轉手玉珠,這小子根本是衝墓中視肉去的。現世無藥可醫,寄望於傳說之物也正常。
尹辭閉上眼,胸口莫名松快幾分。既然時敬之活不了多久……枯山派麽?師徒遊戲而已,陪他玩玩也好。
若視肉真的存在,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等鬼墓之事塵埃落定,時敬之也沒幾天可活了,自己甚至可以在他面前放開些,不必擔憂善後的事。
次日凌晨。
時敬之一覺起來,發現徒弟突然不怎麽孝順了。
自己這個做師父的特地早起,好教這小子練功。結果尹辭被他猛晃數下,這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眼神甚至帶了點殺意。
時敬之:“再不起床,為師把血吐你臉上。”
尹辭磨磨蹭蹭撐起身子,語氣也不如先前乖巧:“才寅時。”
“你年歲不小,必須加倍勤學苦練,才能補上這短板。”時敬之毫不示弱,伸手就扒尹辭的裡衣:“脫了脫了。”
尹辭緩緩扭過頭,將領子攥緊:“師尊莫非真是狐仙?”
時敬之:“狐你個頭……快把上衣脫下來,我給你理理經脈,學起內功事半功倍。”
尹辭這才哦了聲,慢條斯理地脫下上衣。
時敬之伸出手前,端詳了一番尹辭的後背。那後背緊實秀美,帶著青年人特有的生命力,膚色與頭頸手臂完全一致。他只看到幾道細細的傷疤,沒發現不自然的接縫。
是自己多心了麽?時敬之甩甩頭,掌心貼上尹辭背中。
時敬之知道雪中狗刨挺丟人。他本打算祭出拿手好戲,幫徒弟修整經脈,好好攢些威望。誰料一股股真氣進去,紛紛泥牛入海,不知所蹤。呆了半晌,他又不信邪地輸進幾股,尹辭的經脈仍不給半點反應。
時敬之當場呆住。夭壽了,好不容易騙到個老實徒弟,竟是個漏的!
可他這高人形象都演起來了,總不能裝作無事發生,讓尹辭自行回籠覺。他兀自汗如雨下了一會兒,將尹辭想回過來的頭一按,掰了回去。
“師尊,是不是我身體有問題?”尹辭先開了口。
“唔,有點不適合練內功。”時敬之答得高深莫測,“無妨,為師幫你調整下修習方向……我餓了,你先做早飯,吃飽再教效果更好。”
尹辭瞟了眼窗外的星星,表情漸漸複雜。
時敬之:“不許撒嬌,我們習武之人,就該起得比雞早。”
“……行吧。”
說實話,尹辭略有些吃驚。
時敬之此人也就內功拿得出手,而自己經脈受損,根本練不了內力。學不到東西,也就談不上什麽師徒情誼。這樣下去,哪怕自己真是無知山戶,也不會服氣時敬之。
按照常理,時敬之應當再收個徒弟,放任自己當個悠閑廚子。結果這人非但沒據實相告,還一副要一條路走到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