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派此次前來太衡,為的是兩件事。”時敬之按準備好的台本開口,“我得了施姑娘放在見塵寺的拓片。只是見塵寺剛巧有些事,不便及時送達。我決定親自送來。”
施仲雨沒有深究,心不在焉道:“嗯,辛苦時掌門。”
“還有一事,我派最近打算北上,拜訪一位宓山宗門人。只是北地廣闊嚴寒,來去耗時太多,特此借箭馬……”
吱啦一聲響。
施仲雨頂開椅子,竟是站了起來。她一改之前的頹喪模樣,雙手按住桌子,目光灼灼:“宓山宗門人向來不願見人,你們找得到?”
時敬之:“覺非大師認識一位,幫我們寫了拜帖。”
施仲雨露出些許解脫的表情:“我——”
“師姐。”曲斷雲語帶警告。
施仲雨毫不示弱:“怎麽,這是送上門的緣分。只是借兩匹箭馬,算不得‘無端浪費人力物力’吧?這回我不會連累別人,我自己去。”
曲斷雲搖搖頭,面露無奈:“時掌門還在這,此事過後再談吧。”
“時掌門並非貪財忘義之人,值得信任,此事是我親眼所見。”
施仲雨咬牙道。
“斷雲,你不信他,總該信見塵寺的佛心陣,以及覺非大師看人的眼光……那位大師最懂因果,不會隨隨便便幫人寫拜帖。之前我想求助覺非方丈,你們不是還以這個理由阻止我麽?”
“這是兩碼事。再說就算尋得宓山宗的人,宓山宗也未必有辦法。師姐你冷靜點——”
金嵐縮著頭,一聲不敢吭。
時敬之乾脆放下茶杯:“遮遮掩掩的不痛快,直說吧。你們掌門,到底患了什麽病症?”
太衡兩人動作僵在半空。
“別人看不出,我吃……抓過極類似的藥,還是能猜到的。那些藥能熬吊命的‘死生羹’,以此方吊命的人,多半身患奇症、油盡燈枯,又沒有其他藥方可吃,只能以此續命。”
“若是兩位的親朋長輩,這開銷著實太大。太衡底子不薄,但不會為私情如此揮霍。金嵐就不說了,兩位也如此諱莫如深,這不難猜。”
曲斷雲按了按額角,臉色發苦:“師姐,我都說別老提這事了。”
“這次你請我來你家別院,還不是循了長老們的指示,私下找我談這事的?時掌門手裡有門路,我就沒想瞞。”
施仲雨坦然道。
“沒錯,我們掌門突然‘折馬’,派內名醫束手無策。要是不快些找出病根,死生羹也吊不了太久。”
“折馬?”時敬之好奇道。
曲斷雲長歎一口氣:“太衡內部的說法罷了。再健壯的寶馬良駒,一旦折了腿,只能眼巴巴地等死。戚掌門年事已高,盡管前些日子還精神矍鑠,架不住病來如山倒。”
時敬之:“既然是一派掌門之事,又為何阻止施姑娘救人?”
“時掌門有所不知。折馬之相不罕見,就算在民間,老人一旦受傷生病,也比常人難救百倍。”
曲斷雲搖搖頭。
“人自有天命。就算能把戚掌門救回來,他元氣大傷,還是活不了多久。此事花費巨大,最終也注定竹籃打水一場空。長老們為門派著想,才派我勸師姐。”
“至少要戚掌門恢復意識,自己下決定。”
施仲雨冷冰冰道。
“戚掌門德高望重,幾十年來,他將我派打理得甚好。如今他有難,連病因都沒弄清,你們就要代他放棄?我施家有些積蓄。你們嫌開銷太大,我拿自家錢來供。”
“師姐,太認死理,只會壞了大局。就算戚掌門醒過來,肯定也要放棄。他最珍重太衡,不可能因為一己之私損及他人……我派已為寶圖一事投入頗多,實在無力兼顧此事。”
施仲雨一聲冷笑:“好個慷他人之慨。斷雲,我把話放這,此事我必定要查個清楚明白。我花自己的錢,哪個有意見,讓他自己跟我說。”
曲斷雲微微蹙眉,話語嚴厲幾分:“戚掌門的命是命,金嵐的命也是命。要不是你堅持,我派門人也不至於每日固定路線往返,被赤勾教盯上。”
“若非今日枯山派幾位相助,我們隻趕得上給金嵐收屍。這些人命,施家也能出?”
施仲雨面色煞白,她攥緊拳頭,白皙的手背浮出青筋。
“倘若此次前往宓山宗,還查不清緣由,我自會當眾謝罪,離開太衡。期間死了哪個門人,我挨個上門磕頭。”
“但救戚掌門,是我等應盡之義,隻此一點,我施仲雨絕不退讓。”
施仲雨挺直脊背。她一個清秀女子,氣勢卻硬到扎手,活脫脫一個油鹽不進的人形蒼耳。曲斷雲不再言語,滿臉無可奈何。
尹辭算是弄懂兩人先前的微妙氛圍了。只是作為局外人,他著實不在意戚掌門的死活。比起太衡內部的情義之爭,他更關心另一件事——
前腳覺非方丈身中詛咒,焚於金火。後腳戚掌門突發重病,若不是施仲雨認死理到令人發指,執意從閻王手底搶人,太衡掌門現在已經換人了。
曲斷雲年紀輕輕,先不說能不能服眾,經驗就和老一輩的戚掌門不可同日而語。如此一來,太衡不至於像見塵寺那般淒慘,但也算瘸了半條腿,拿不出往日的威勢。
是巧合麽?
時敬之顯然也不想插手此事,他只是清清嗓子:“若是施姑娘願意借出箭馬,我派也願意帶上施姑娘。”
“那就這麽定了,事不宜遲,我們明日就走。金嵐,你回去轉告身邊人,以後送藥,護送數量不得少於三人。死生羹別斷,我會帶解決辦法回來。”
施仲雨冷聲道,不再看曲斷雲。
“我去發信,叫人準備箭馬。”
曲斷雲沒有阻止:“……我明白了。”
等施仲雨離開,曲斷雲才長出一口氣,他轉向時敬之:“原本是待客,結果說了半天自家矛盾,時掌門見笑了。”
他苦惱地抓抓頭。
“師姐說的不無道理。戚掌門待我們不薄,要不是情況實在糟糕……唉,此行去宓山宗,還請時掌門多多關照師姐,曲某在此先行謝過。”
曲斷雲鄭重地低下頭,行了一禮。
時敬之盯著他看了會兒,還了一禮,答得滴水不漏。
“時某自會竭盡全力。”
第70章 擁抱
次日清晨,曲家別院外。
幾匹高大箭馬打著響鼻,一刻不停地踩著地面,皮膚在空氣中蒸出騰騰熱氣。
箭馬為各門派精細供養的馬妖,比尋常馬匹大一倍,耐力驚人。跑起來長鬃帶火,比疾風還要快上數倍。端的是踏雪無痕,風馳電掣。
太衡的箭馬尤其高壯,不見一絲雜毛。
可惜不見時掌門夢想中的馬車軟墊小火爐,更別提旅途點心。
馬匹後懸浮著四個棺材似的法器。它們呈梭形,末端牢牢固定在馬匹身上,每個剛好能躺一人有余。
時掌門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臉色開始發青:“施姑娘,這是?”
施仲雨:“此乃‘護身梭’。我派箭馬極快,馬車有些礙事。路上疾風如湍流,毫無防護的話極易窒息。我尚能以門派寶物防身,只能委屈各位躺一陣了。”
時敬之:“……”
好消息,馬很快。壞消息,他們要化身馬屁股後的四個蠶繭。別說北國風光,連馬尾巴都沒的看。
見時敬之表情僵硬,施仲雨又補了句:“我派箭馬日夜不休,我會親自駕馭。無需擔心,我以內力輔之,到北地只需一日半。”
尹辭看到那四個密不透風的護身梭,緩緩皺起眉。護身梭上帶了換氣機關,他們斷然不會悶死,只是……
太衡著實實在,或許是考慮到視野有限,匠人連個透光的縫隙都沒留。
尹辭眼皮跳了跳,一聲不吭。
半晌,他轉過身:“既然如此,我去煮些甜湯,路上好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