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特地將肉神像放在這裡,為的是什麽?
大允建國以來,帝屋神君的信徒日漸增長。各地建起千百座神祠,其中又混了多少肉神像?
源仙村以活人造像,進程不會太快。大允各地,又藏有多少“源仙村”?
久違的,尹辭全身血液仿若結冰,他仿佛觸到了黑暗中的一張蛛網。他一時想不清,自己究竟是獵物、是蜘蛛,還是一根流落在外的蛛絲。
發現尹辭沒反應,時敬之拎好包裹,主動擠到神像後。
他先看到一臉複雜的尹辭,隨後才看到縫隙裡的那隻枯眼。那隻眼只是牢牢盯著尹辭,並未移開目光。
一回生二回熟,時敬之這回沒哆嗦。
他從尹辭手中摳出碎片,毫無憐憫地嵌回縫隙。確定封死了,他又用陽火烤合裂紋,隻留下一點凹凸不平的痕跡,就算細看,也很難察覺。
此人全程繃著臉,沒露出半點不忍或猶豫。
“阿辭,走了。”
收完尾,時敬之沒等尹辭回答,便勾住他的腰,帶人離開了神祠。
尹辭閉上眼,由得他帶著走。
神祠之外,月明星稀。
時值早春,嚴寒已去。未到深夜,街上仍然熱鬧。還有不少人支著攤子,賣些零碎雜物和小吃。更有人收工休息,身上掛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或貨物。
兩人身著樸素,就算戴著帷帽,在行人中也不算顯眼。
縱然發現了尹辭的異常,很默契的,時敬之也沒有進一步逼問。他只是將尹辭帶到僻靜暗巷內,一邊把金燭台融成碎金珠,一邊默默等尹辭回神。
如今的時敬之可以自如地控制陽火。碎金被他輕輕托於掌中,一點點融成滾圓的小珠子。
時敬之就這樣細細融一顆,略微掃尹辭一眼。他刻意散發著“我也剛好有事要忙”的氣息,舉動和緩平穩,毫無催促之意。
駭人的發現讓尹辭心力難分,這份體貼的安靜如同雪中送炭。他看了眼沉默的時敬之,沒有強裝無事,而是自顧自地繼續思索。
時敬之垂頭繼續,唇角多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等他收拾好心情,時敬之已經把金燭台全融成小顆金珠,看不出半點本來的模樣。
見尹辭又露出些活氣,時敬之將包裹一背:“想完了?”
“回去吧。”尹辭的語氣恢復平淡,“這會兒灶騰出來了,我回去給師尊燒糖醋魚。”
誰知時敬之卻搖搖頭,一把抓住尹辭的手腕,將他從暗巷拖回街上。
“明天就要啟程北向,下次進這種城市還不知是何時。阿辭,我們逛逛再回去。”
看尹辭微微皺眉,時敬之又補了一句。
“你的手都冰了,至少先吃頓熱飯,這是師命。”他這句話內容不容反駁,語氣卻相當柔軟。
尹辭揉揉額角,隻當此人又是心血來潮:“知道了,我隨你去。”
時敬之笑意更盛。他又戴好帷帽,把尹辭拉到一個餛飩攤前。
餛飩攤半露天,開在街口,攤子上坐滿了三教九流的人。橘紅的火光透過白花花的熱氣,在寒風中釀出幾分暖意。幾個健壯漢子吃足了酒,正在攤子邊吵吵嚷嚷。言語的白汽與熱食的蒸汽齊飛,大部分食客的面孔都影影綽綽。
此處雖在鬧市,倒多了些別樣的隱蔽,而且攤子少見的乾淨。
時敬之的眼光準得一如既往。
哪怕是從神祠供奉箱裡拿的錢,此人花起來也毫無心理負擔。時敬之叫了兩大碗餛飩,又讓店家特地添點肉蛋澆頭,這才回到座位。
時敬之情態放松,配上煙火氣極重的景象,料峭寒夜也顯得熱烈鮮活。
看著看著,尹辭的目光柔和了幾分。
縫隙中的眼睛在他心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意。他人坐在這平凡的攤子中,骨縫裡的冰寒緩緩消散,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拖回塵世。
餛飩上桌,香氣撲鼻。
小餛飩皮薄餡少,剛好一口一個,味道有種樸實的溫厚。冬夜的熱食永遠有種奇特的魅力,讓人不得不安心起來。
時敬之沒有立刻動筷。他把帷帽前面的軟紗撩起,一雙眼笑意盈盈地看向尹辭。
……自己非但沒哄好人,反倒被這小子哄進心坎了。尹辭一時哭笑不得,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時敬之深知自己來路不明、實力驚人,氣勢卻一點不落。便宜師父坦然坐在對面,釋放的善意也不卑不亢,有種接近狂妄的理所應當。
不得不說,這份“狂妄”先前令尹辭警惕,眼下卻讓他有些喜愛。
“阿辭,你要一直盯著我瞧,餛飩就涼了。”
時敬之喝了口熱湯,大歎一口氣。
“慢慢吃,吃飽點。待會還有不少活要乾呢——錢幣麽,找些乞兒出沒的地方放好。金子太扎眼,我們回客棧的路上再散掉。”
“怎麽,師尊怕帝屋神君報復?”
“怕什麽,為師好歹砍過那東西。”時敬之噴了口氣。
尹辭:“……”
懂了,他這師父只怕看不見摸不著的。再不合理的事物,此人一旦知道能砍,就生不出懼意了。
尹辭懷疑這“不合理的事物”甚至包括自己。
不敬鬼神不敬仙,不敬尊長不敬天。尹辭總覺得便宜師父不該叫時敬之,該學那閻不渡,叫“時不敬”更為貼切。
“只是錢財是平民百姓捐的,要擅自花掉,豈不是負了那些虔誠信徒?反正錢會讓神祠收走,進引仙會的口袋。不如我替神君行個方便,用這錢扶扶弱,只收兩碗餛飩的辛苦費。”
時敬之說得格外理直氣壯。
“這可是神仙手裡薅的餛飩,多吃點啊阿辭。”
尹辭無奈,隻好將一大碗餛飩塞進胃袋。放下筷子時,他鼻尖甚至多了點汗。
“阿辭,其實我明白。你到現在還無怨無悔地跟著我,所查之事八成與這肉神像脫不了乾系。”
等尹辭吃完,時敬之輕快地開口。
“逢場作戲很累人,我清楚得很。阿辭,今後在我面前,你不必特地掩飾自己——就算我想摸清你,你不願說,我也不會強問。”
他笑得更愉快了。
“就像之前說好的,這是場堂堂正正的比試。”
尹辭失笑:“師尊還惦記著那‘揭老底比試’麽?”
“那是自然。”
時敬之伸手,整了整尹辭的帷帽。
“我巴不得你比我想象的強,早些把我查個清楚明白……早些找到我,來我身邊。”
“既然如此,何不把信息都說與我算了?”
“要是阿辭只是武藝強,沒什麽人脈,還是不要插手此事為好。說實話,我真的不想放過你這個助力,也真的不想把你卷進無力應對的事。”
時敬之笑著搖搖頭,那份輕松第一次黯淡了些許。
“走吧,咱們分別放置銅錢。三炷香後,城門外碰頭。”
“也可。”
兩人分開後,尹辭並未第一時間藏銅錢,而是直奔信站。
上山闖佛心陣前,他便放出要求調查時敬之。按照當初的約定,灰鴿們會將信件送來永盛城。就算時敬之不主動過來,他也是要悄悄來一次的。
如今正方便。
可惜正如時敬之所說,他的身世也沒有那麽好查——尹辭綜合了幾封信件,隻得了一條線索。
孫懷瑾那老頭,有七個姓時的後代還在世。幾人看著都普通至極,家境豐厚的算不得巨富,家底貧瘠的也只是中下,人也個個簡單清白,老實得如同生於田死於田的莊稼。
無論怎麽看,幾人都不會有時敬之這樣的古怪親戚。
不過收獲也不是沒有——其中一條已死之人的記錄,引得尹辭好奇起來。
孫懷瑾有個外孫女,名為時崇玉。
時崇玉之父是個小有名氣的行商,與孫家女育有兩兒兩女。時崇玉生來面容姣好,能文善武,相當出挑。可惜其父行事保守,隻想將其早早嫁人。
時崇玉一身骨頭硬氣得很,不願認命,直接與家中決裂,自個兒闖起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