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闖還真闖出了點名堂。
時崇玉性子剛烈,耍得一手好槍,得了“碎玉槍”之稱。她年紀輕輕就打出了些名氣,因而被太衡挑中,收為弟子。只是山河遠闊,江湖人來來往往。“碎玉槍”時崇玉活躍了五六年,就此銷聲匿跡。
她自學成才,又在外耗費了太多時間,算不得太衡第一流的弟子。江山代有才人出,無人關心她的消失。時崇玉在江湖上留下的,僅僅是一個“病逝於二十出頭”的傳言。
而那傳言,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尹辭將信合上,用信站的火盆就地燒淨。
如此看來,按孫懷瑾的血脈推算,時崇玉是最有可能與時敬之有關的人。橫豎他們此行要路過太衡,這條線索值得一探。
“小啞巴”與“便宜師父”之間空缺的二十四年,他非要弄清楚不可。
……別說時敬之希望自己“找到他”。
就算時敬之想要退開,他也會撕開經年的迷霧,到那人身邊去。
第67章 仙軀
弈都,皇宮。
桌前燃了最好的燈,燭焰透亮無煙,照得桌前如同白晝。許璟行按按抽痛的額角,放下手中折子。
比起浪浪蕩蕩的容王,許璟行做了這麽些年皇帝,眉目間多攢了不少老成持重。他的長相與容王許璟明有兩三分相似,五官卻比許璟明肅穆幾分,顯得更為英俊。
只是這份英俊,全被一臉煩憂遮了過去。
許璟行顴骨略高,雙頰微微凹陷。他沒飲過仙酒,就算臉上沒多少老態,頭上幾縷白發還是相當顯眼。他又總喜歡蹙著眉頭,整個人透出些不苟言笑的老氣。
允朝盛世百年,現今仍未顯頹相。只是治大國若烹小鮮,許璟行自詡不是天縱之才,光是維持“河清海晏、國泰民安”八個字,幾乎要用盡他的心力。
許璟行沒什麽野心,卻也不想當個渾渾噩噩的昏君。他在懲治貪官、澄清吏治上下足了功夫,誰知剛有點起色,邊境的爛事死灰複燃,許璟行的頭都要煩炸了。
“幾個月前才換了新王,那羅鳩那幫人就跟瘋了一樣到處咬。蠻夷就是蠻夷,休養生息都不懂麽?”
許璟行重重一歎。老太監盧福連忙湊上前,給皇帝按肩。
“皇上,那羅鳩那幫蠻子,不是前些年才鬧過事嗎?上一回劉將軍率軍大敗那羅鳩精銳,折了他們好幾個大將——”
“行了,咱倆都知道,劉將軍沒那個本事。”
盧福瞬間換了口風:“皇上不是遣人注意著那人麽,若著實難辦,教閱水閣幫忙遞個信,他也不敢拒絕。”
“不敢?他有什麽不敢的。”許璟行苦笑,“先前時敬之願以沙盤千裡代戰,不過是閑得無聊。那孽障就沒把我放在眼裡過。”
他說歸說,言語裡沒有容王那樣的懼意,只有淡淡的厭惡。
“皇上當初何苦放他走呢?”
盧福小心翼翼道。
“此子不吉,皇上宅心仁厚,留他一條命,還好吃好喝伺候著,已是仁至義盡。要不是江友嶽那廝橫插一腳,奴才以為……”
許璟行直接打斷了他:“宅心仁厚?”
他的口氣比起諷刺,更像在自嘲。
“非也,時敬之余命不到一年,放他自己尋尋活路也好。尋到了,朕自有用處。尋不到,也算給了他一條出路——硬把那怪物留在身邊,把他逼急了,朕怕是哪日閉上眼,被他一掌打碎腦殼。”
盧福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吭聲。
“我本以為沒了時敬之,武將們也能多撐幾年太平。結果一個不成氣候的那羅鳩,就能把那群混帳耍得團團轉……江友嶽可真是給朕推的一把好人才啊。”
盧福:“我聽人說,那羅鳩的新王被蠻夷稱為‘神降聖’。興許不是武將們少力,而是對面偶得神助。皇上切莫上火,小心氣著龍體……”
許璟行冷哼一聲:“最近你說話,倒越來越像江友嶽了。哪個新王即位,不是那套神仙天助的說辭?蠻子誇張而已……哪怕妖異如時敬之,還不是一個腦袋一顆心,死了就是死了。”
“大允這些年的繁盛,靠的不是引仙會,是黎民百姓。‘神降聖’一事,我會遣人去查。江友嶽舉薦不力,我也要問。”
“那時敬之……”
“先由他自己折騰,一個小小的枯山派,翻不出多少水花。”
兩個時辰後,國師府上。
“師父,盧福剛剛傳來消息。邊境連敗,許璟行仍無全力對付那羅鳩之意。”
江友嶽坐在國師府的小神祠內,輕聲稟報。
這仍是帝屋神君的神祠樣式,卻沒有掛牌匾。神祠內燃了濃重的香,神台前掛著不透明的紗帳。
聽到江友嶽的話,紗帳內部傳來一陣低沉的咕噥聲。
“徒兒明白。”江友嶽低下頭,“那羅鳩尚不足為懼,用它敲打許璟行,那人還能生出些危機感來。此事不能急於一時,只能看天意……”
又一陣模模糊糊的咕噥聲響起。
紗帳輕輕抖動起來,有什麽從帳內探出。江友嶽端正地跪在蒲團上,略微垂下頭。
一隻枯乾的巨手穿越紗帳,它抬起食指,指尖虛虛點了點江友嶽的前額。
那隻手太過巨大,幾乎能把江友嶽的頭顱整個攥起來。手指又極細瘦,只有一層暗褐色的皮包覆手骨,動起來仿若蜘蛛的細足。
“……師父教導得是,徒兒謹記於心。”
半柱香後,江友嶽微微弓下身。他沒有抬頭看那手的主人,語氣更恭敬了幾分。
“時敬之自有天命,徒兒不會助他尋找生路……‘仙軀’用完了?徒兒這就為您送來一具。”
話畢,江友嶽沒有尋找下人。他整整衣衫,親自打開密道口,獨自進了神祠後的密室。
再出來時,他的背後多了個木拖車。
木拖車上橫著一具形似人屍的事物。它被寫滿血字的白布細密裹緊,白布上浸滿了未知液體,呈出淺淡的碧綠色。
那東西只有頸部沒有用布裹起,碗口大的豁口露在外面,斷口處擠滿了暗棕色的枯根。那些枯根毫無生氣地耷拉著,顏色像是腐壞的血。
好在這具無頭屍體並沒有散發腐臭,空氣中飄散著淡雅的草木清香。
那隻巨手一把抓住咒布包裹的“仙軀”,緩緩收回紗帳。少頃,紗帳內傳來細密的咀嚼聲,聽著像牙齒嚼碎細骨。草木的清香味更濃,夜風拂過神祠的燭火,燭火卻沒有半分擺動。
自始至終,江友嶽表情毫無波瀾,也沒有抬哪怕一次頭。
“在徒兒看來,師父才是配得上‘視肉’之人。”
出神祠前,他低歎一聲,自言自語道。
“只可惜天意難違。”
同一時間。
枯山派師徒散盡金珠,於夜半返回客棧。哪想到兩個下仆壓根沒睡,在他們房內燃了足足三盞燈,雙眼通紅地等著。
周邊太亮,連白爺都沒能睡著。鵝妖在不大的客房內啪嗒啪嗒地亂走,以此宣泄憤怒。
師徒倆剛進門,就被逮了個正著。
“本掌門不是留書了嗎?你倆散完心,直接睡就行。”
時敬之打了個哈哈。
他們姑且算是去做正事,不知為何,他還是有種莫名的心虛。
“掌門,我有一事相求。”
閆清正襟危坐,雙手攥得緊緊的。
“蘇肆與我說清了,見塵寺一事傳出去,我派的路勢必不好走。”
“怎麽,你想要維護這把劍的名聲,就此退出麽?”時敬之提起眉梢,“我能理解——”
“不。無論是我這條命、我的舊友,還是這把慈悲劍,緣分都是枯山派給的。此時退出,與過河拆橋何異?”
閆清當即拒絕,語氣相當鄭重。
“我知道掌門不再收徒,我也無意逼迫掌門破例。只是尹前輩武功高超,若是可以,我想請尹前輩收我為徒。他日若我派陷於爭鬥,在下也能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