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看去,那和尚長相端正剛毅,五官輪廓較深。他的右頰有一道顯眼的疤,氣質卻沒有什麽攻擊性。
空石和尚。
尹辭認得此人。百年前,他化名“宿執”,與閻不渡、空石、曲聽雷並稱“江湖四傑”。除了曲聽雷年逾半百,外人看來,其余三人都不到不惑。
後生可畏,意氣風發。那稱得上是開國以來的武林巔峰。
只是好景不長,閻不渡為修建鬼墓,把大半個國家攪得腥風血雨,又以一人之力大敗無數高手。一向超脫於世的見塵寺最終插手,派空石追捕閻不渡。
和尚們意圖將閻不渡捉進見塵寺地牢,隨即公開審判,就此囚禁一生。
尹辭記得這個故事的後續。
和尚向來不死不休,可閻不渡並未被抓去見塵寺,空石想必被他殺死了。而後閻不渡失蹤,江湖四傑只剩曲聽雷和自己。
兩個年輕豪傑猶如暗夜流星,閃耀非常,隕落得也飛快。
尹辭還是“宿執”時,行事善惡混沌,卻知道點到為止,因而被正道所容。他從未與空石和尚交手過,對此人毫無了解,自是猜不出當年秘辛——沒人知道空石是怎麽死的,又死在哪裡。時至今日,見塵寺還在尋找這位年輕高僧的遺骨。
這會是答案麽?
尹辭不禁坐得板正了些,可惜他身上掛了個軟綿綿的時敬之,給這個動作添了些難度。
空石和尚衣衫破破爛爛、滿是劍痕,但氣息相當悠然。比起狼狽的閻不渡,他更像是來踏雪賞景的。
他在閻不渡對面坐定,整了整衣擺,開始默默念經。
這一念,就是大半天。
時敬之到底沒挺住。他蜷起身,頭枕在尹辭大腿上,睡得人事不知。尹辭則繼續打坐,他一手把玩著時敬之的發梢,一邊看著面前仿佛靜止的畫面。
時敬之睡了幾個時辰,終於緩過一口氣。他把頭髮從尹辭爪子裡抽出來,揉揉眼睛:“怎麽樣?”
尹辭:“他們一句話都沒再說。”
時敬之:“……這都過了多久了?閆清他們的記憶也不短,心魔景拚拚湊湊,一會兒就放完了。咱們該不會要按他回憶的天數待在這吧,阿辭,這裡沒吃沒喝——”
尹辭隻覺得自家師父生出心魔後,生生聒噪了幾個倍數。時敬之願意依賴他,這是好事,只是此人還沒摸清依賴的度,恨不得把心裡話全倒出來。
但有這麽個精力十足的人在身邊鬧騰,尹辭卻怎麽都煩不起來。
他拍拍時敬之的胳膊:“莫慌,閻不渡既然要留信,總不會把信使殺死……你不妨閉上眼,感受一番體內狀況。”
時敬之依言閉上眼,隨即立刻炸了毛:“我睡了那麽久,怎麽沒恢復半點體力?”
“果然。”
尹辭笑了笑:“閻不渡沒強到自立一方小天地,此處應是純粹的‘心境’。眼下種種,只在我們的意識之內——陣法加快了思緒速度,‘心境’一日,外面不過是眨眼工夫。”
真實世界裡隻過了瞬息,時敬之的身體自然無法恢復。
好處也有,哪怕閻不渡的記憶長達一年,現實中也頂多過去一個時辰。他們不會死於饑餓或乾渴,也不必擔心清潔問題。
……但某人很可能死於無聊。
時敬之向來愛折騰,一刻都停不下來。如今被困在狹窄的岩洞內,他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萎靡下去。
尹辭又想笑了:“無事,哪怕他們被困一整個冬天,也不過三個月而已。”
他頓了頓,又貼上時敬之的耳朵:“這是從天道那裡偷來的時間,師尊不必擔心病痛,不妨好好享受……我還在這陪你,不是麽?”
先前源仙村一遭,時敬之莫名沉穩了些,不那麽好玩了。眼下經過佛心陣,此人露出一點本心,又好逗起來——尹辭眼看著一點紅意從時敬之耳尖泛起,很是滿意。
時敬之看上去恨不得挪開,又舍不得身邊人的溫度,隻好板著臉轉身,權當無事發生。
岩洞昏暗冰冷,壓抑得如同一口棺材。暴風尖聲呼嘯而過,氣氛格外沉悶。若是孤身一人被困在這枯燥窒息的環境,說不準在餓死前就瘋了。
“先前咱倆忙著打,一直沒空說話。如今姑且算休戰,怎麽還如此安靜?”
興許也覺得無聊,閻不渡再次開口。
“你們見塵寺的禿驢一口一個普渡眾生,見了本座恨不得把唾沫說乾,怎麽到了大師這裡,反倒成了鋸嘴葫蘆?”
空石和尚幽幽看了他一眼,不答。
閻不渡興致反而更高了:“哦?難道大師是另一類——自詡高潔,目下無塵,怕沾了本座這作惡多端的孽障,汙了一身正氣?”
尹辭無言。閻不渡非但吐血像時敬之,聒噪起來也不遑多讓。
空石不再默默念經,他清清嗓子,終於開了口。
和尚的聲音猶如雨後春風,溫潤好聽:“施主,我記得你今年二十有九。”
“是。”
“自你十七歲創立陵教,時至今日,不知卷起多少血雨腥風,造了無數殺孽。”
“是又如何?”
“施主以一己之力創立魔教,又以一教之力抗擊正道近兩年,想來也是聰慧無比。”
閻不渡眯起一雙赤眸,他習慣了聽教眾拍馬屁,被和尚拍還是第一次,他幾乎要警惕起來:“所以呢?”
“所以施主浸於凶煞十二年,一把年紀沒有活到狗身上,腦子似乎也沒有問題。那麽該聽的肯定都聽了,該想的肯定也想過。”
空石露出一個平和親切的笑。
“要是憑借貧僧幾句話,施主就能大徹大悟,那貧僧不該在這裡,怕是早就成佛了。”
閻不渡第一次見這麽沒有事業心的高僧,一時有些恍惚:“你——”
空石大師和顏悅色:“阿彌陀佛。”
他一席話相當不客氣,偏偏語氣情態甚是溫柔,沒有半點輕蔑或怒意。
尹辭:“……”
時敬之:“……見塵寺戒貪嗔癡,我怎麽覺得這位大師還得戒一下陰陽怪氣。”
閻不渡被一聲溫文的阿彌陀佛堵了個正著,看著和尚那一臉“多大個人了有點數,渡你不如渡塊石頭”的坦然,他一陣無名火起,忍不住又吐了口血。
空石歎了口氣,掏出塊布巾,雙手遞了過去。
閻不渡輕笑一聲,冷嘲熱諷不改:“才剛斷了本座的胳膊,就來假慈悲?”
空石正色道:“可是施主已經自己包好了手臂。這樣吧,若是施主著實在意,貧僧再給你包一層?”
他用的還真是打商量的語氣。
閻不渡:“……”
這和尚修得恐怕是陰陽禪,每個字都溫和得讓人挑不出刺,語氣也沒什麽問題,加在一起卻怎麽聽怎麽嘲諷。
尹辭看得出閻不渡的想法。
這要真是個憂心蒼生的苦臉僧,或者嫉惡如仇的活羅漢,閻不渡都會好過點。那兩類人很好看穿,可面前的和尚藏身雲霧,別說閻不渡,他一時都看不真切。
見閻不渡無語地收了布巾。空石一臉佛相,繼續坐禪。
要不是知道閻不渡造的那些孽,師徒倆幾乎要開始同情他了。時敬之貼回尹辭身邊,又覺得相比之下,徒弟稱得上溫和可人。
洞外漸漸暗下去,風雪卻沒有停息的意思。空石打開行囊,取出鐵缽和米,又化了些雪水,熟練地煮起白粥。
閻不渡:“……你我纏鬥五天五夜,山中行進不知幾千裡,你還有閑心背米?”
空石慢條斯理:“人總要吃飯。”
他煮好了粥,稍微晾了晾,往閻不渡的方向一推:“施主先用吧。”
閻不渡也不客氣,三下五除二將粥倒進肚子。他恢復了點氣力,一點殺氣四散開來:“禿子,你可知我在想什麽?”
和尚繼續煮粥,語氣淡淡:“施主在想,待會兒找個機會殺死貧僧。如此一來,有米有人肉,能撐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