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完這句話,繼續拿眼意味深長地掃和尚。
空石一臉沉穩,深邃的五官浸入光影,卻無半點銳利之意。他似乎永遠都是那副溫和自在的表情,不緊不慢、不急不躁。
無喜無悲。
兩人一時無言。
時敬之皺眉:“這樣下去,空石大師狀況不妙。”
“空石功法本就克制閻不渡。閻不渡傷臂未愈、神衰體虛,沒有十足把握,他不會輕易動手。”
“不是把握問題,是輸贏的問題。”
時敬之頓了頓,瞥了尹辭一眼,盡量瘋得小心翼翼:“如果閻不渡普普通通地偷襲,殺了空石,他不算贏過空石大師。”
尹辭頗有興趣道:“繼續。”
時敬之來了勁兒:“他學破魘法,只是為了將局面控制回手裡。對於閻不渡這類人,喪失主動權比死還難受。而要贏過空石這種人,殺了沒用,毀掉才算贏。”
尹辭似笑非笑:“經驗之談?”
“為師像是那麽,咳,陰暗的人嗎?”
這人心虛的時候,真的很喜歡自稱“為師”。
“我不是空石,心中無佛。你更瘋的模樣我也見過,用不著這麽如履薄冰……我不是說過麽,我更喜歡你這樣的。”
此話一出,時敬之仿佛被夾了尾巴,他火速挪開視線,使勁研究閻不渡的煙杆掛墜。
尹辭笑著搖搖頭。
事實證明,時敬之確實與閻不渡心有靈犀。
在空石的照料下,閻不渡扛過了這一遭。他並未急著殺死空石,而是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兩人該談天談天,該下棋下棋。
尹辭看得出,閻不渡這是改了策略。
幾日和氣在前,閻不渡心裡清楚——只要不談及善惡大義,兩人總能聊得投機。從數理樂理,到天文歷史,一日又一日,他們從沒有缺過話題。
閻不渡就像一個老練的獵人,對自己的獵物抱以十足的耐心。
他隻字不再提自己乾過的混帳事,進退有度,擺出一副浪蕩君子的模樣。興頭來了,他偶爾還會對空石動手動腳,出言調戲。只是諸多舉止偏偏點到為止,剛好在空石不會避開的度上。
指尖一拂,發絲一掃。言語風流而不下流,觸碰曖昧而不露骨,一切剛剛好。
奇特的是,與之前不同,閻不渡沒有故意做戲。他不再規避性格中殘忍暴戾的部分,剝下層層面具,盡情揮灑本性,就這樣隨心所欲地與空石相處。
空石如他所料,任憑雨打風吹,兀自波瀾不驚。
就這樣,又過十幾日,心境中將滿一個月。
最寒冷的時刻已然過去,洞外風雪也小了不少,閻不渡的手臂終於臨近痊愈。
兩個人的日程規律起來。
上午,空石外出驅除幻境,開辟出路。而閻不渡接下了覓食的活計,每天會弄些菜蔬肉蛋回來。兩人一素一葷,井水不犯河水。
用完午飯,兩人下棋。一局要數個時辰,一正一邪談天說地,天南海北地亂侃。兩位高手博學多才,再未見前幾日無應無答的冷場。
日落,棋局必定會以平局結束。空石開始念經,而閻不渡默默運行內功療傷。他偶爾支撐不住,嘔出幾口血,空石也會幫他洗衣擦身、調理內息。
每到這時,閻不渡總會順手揩幾把油,直到和尚皺眉才作罷。
最初那陣的針鋒相對,殺意與瘋狂,現今看來如同虛妄。單看這一天天,比起死敵,兩人更像是攢了多年默契的友人。
和最開始相比,不知是演技還是真心,閻不渡看著輕松不少。而空石面色不改,溫和如故。
可旁觀的師徒倆明白,這不過是兩人誤入古陣後的短暫和平。
一旦山外殘陣盡解,嚴寒雪暴再也困不住閻不渡、空石這等高手。兩人離開這狹窄的岩洞,又會進入不死不休的境地——要麽空石死於此地,要麽閻不渡被空石捉住,押去見塵寺,從此不見天日。
他們不可能在這待一輩子。
……閻不渡究竟要怎麽“毀了空石”呢?
用多日相處麻痹空石,讓和尚為情所動。還是要佯裝悔過,再來背後一擊?
閻不渡一生極盡暴虐,既沒有稱心的對手,也沒有交心的友人。如果就這樣度過人生最後的歲月,甚至談得上最好的死法。他真的還想“毀了空石”麽?
閻不渡此人向來百無禁忌、肆意妄行,不能以常理度之。看到現在,師徒兩人反而不太確定了。
直到變故來臨。
那一日,兩人照例下著棋,突然談到了“死”。
“我自是不甘這樣死掉。空石,你可曾聽說過‘視肉’?食之成仙,長生不老。”
“阿彌陀佛,佛門不興這一套。”
“我猜也是。一個沒事給自己戴沉砂箍玩的門派,怎麽可能求長生。”
“施主可曾找到視肉?”
“找到了我還在這?”
空石慢騰騰地按下棋子:“那麽施主成仙之後呢?”
“……怎麽突然問這個?”
“施主如今已是人上人,享盡人間富貴,又視芸芸眾生如豬狗。那麽施主乘風登仙,打算換個怎樣的想法,又要換個怎樣的活法?”
閻不渡呼吸一滯。
“金銀滿倉,惡名昭彰。眾生愚鈍,身邊無人。施主成仙,只會讓這境況更長久,恕貧僧看不出區別。”
“神仙不同凡人,怎可能沒有區別。”
“那麽施主要舍棄凡塵,斷絕七情六欲麽?”空石少見地笑起來,“施主舍得?”
閻不渡也少見地沉下臉:“當初誰說不會渡我來著,空石,你這是什麽意思?”
“阿彌陀佛,貧僧好奇。”
“你也會好奇?難得。”
“山外殘陣解了八九成,山路已現。興許到了明日,我們不會再有交談的機會。貧僧想趁此機會解解惑,如此而已。”
最後一局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他們的最後一局。
一個月的輕松平和,終歸是夢幻泡影。正如每日棋局千變萬化,結局卻從未改變。
閻不渡臉色微變,由悵然轉為淡淡傲慢,傲慢又化作帶有施舍意味的憐憫。
靜默了一炷香的時間,他徐徐捏緊棋子,語氣隨意:“我成了神仙,首先要慢騰騰過日子。想做什麽做什麽,不再憂心那些亂七八糟的狗屁事,也不用應付那些心口不一的兩面人。”
“反正世間凡人,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張面具、幾種反應。本座殺人也殺膩了,不如捉個有趣的神仙陪我打發時間。天界那麽大,總有我看不穿的吧?到時自會逍遙自在,就……”
……就如同此時此刻。
閻不渡微微睜大眼睛。
空石見他話說一半,沒了下文,只是溫聲提醒道:“施主,輪到你落子了。”
哢噠。
石頭棋子從顫抖的手指間滾落,砸在地上。
下一刻,閻不渡噴出一大口黑血。他整個人掙扎著歪倒在地,蜷縮成一團。
方才那枚棋子浸入烏黑血泊,顏色又比其余棋子深了三分。
閻不渡那張妖豔的面孔徹底扭曲。透過凌亂的長發,他翻眼看著空石,眼中滿是難以置信與怨毒委屈。他痛苦地抽搐著,汙血從嘴角不住流下。
空石起身:“施主,我扶你換個地方——”
“滾!”閻不渡悲鳴道,指甲緊緊摳進地面,血肉模糊。“混帳,你知不知道你……”
剛擠出幾個字,更多的黑血噴了出來。
閻不渡抖得厲害,幾乎沒法正常說話。看這狀況,比之前所有發作加起來還嚴重。
多日的默契與和平碎裂一地,閻不渡第一次現出了驚慌的模樣。他的負面情緒像是失了控,恐懼、悲哀、仇恨混作一團,隨黑血四下飛濺。
“本座怎麽可能……怎麽可能現在才定欲……”
與之前的發病不同,無數細小而青黑的血管現於閻不渡全身。它們彼此交織、纖細精巧,被那白皙的皮膚一襯,仿佛瓷器的細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