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又猛地驚醒:“阿辭,你說這倆小子吵架,心裡都憋著一股氣,總不會把嗔主引來吧?”
“不會,咱們一共四人,貪主也就跟了你這個有‘物癮’的。尋常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不會強到驚動妖物。要引出嗔主,得有經年的怨憤才行。”
尹辭說著說著,突然遺憾起來——若是時間倒退兩百年,他至少能把回蓮山的嗔主引出來,好好看看模樣。
可惜如今,他的愛恨全被埋在厚厚的灰燼之下,再也帶不起一絲波瀾。
“甚好甚好,看來下座山會好走一些。”得了尹辭的說明,時敬之這才松了口氣。
事實證明,時敬之善於看人欲望,判斷別的情緒卻不太在行。
次日,四人終於翻過最外圍的山,朝中層山峰前進。蘇肆和閆清還淡淡僵持著——兩人倒也沒有鬧翻,只是彼此客氣至極,沒了往日那副穿一條褲子的親近勁兒。
蘇肆情緒一向激烈,人也有些陰暗,勝在性子來得快去得也快。換了往日,閆清早就上去哄他這兄弟了。誰知這次閆清也一言不發,自個兒繃著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或許是確定自己不可能犯嗔,過了貪主,時敬之沒了那副躊躇不前的樣子。枯山派一行人腳下走得飛快,小半天便到了山峰之上,眼看要有驚無險地走過這一遭——
嗔主還是來了。
它不似貪主那般張揚,直到眾人被捆倒在原地,也沒看到它的蹤影。
第52章 嗔癡
一切只在一瞬。
疑似嗔主的守山妖襲來時,一行人正走在崖邊棧道上。異變在極近處爆發,眾人一時退無可退。
空氣裡還彌漫著松樹特有的清香味。暗綠松林襯著山頂灰石,浸入乳白色的霧氣。另一側,懸崖之下滾著淡薄水霧,將山下景象模糊成朦朧的青藍。
明明是讓人安神放松的景象,如今卻變得無比險惡。
尹辭第一個反應過來,摸清了捆住自己的“繩索”。繩索觸手黏滑,像極了血淋淋的肉筋,上面的眼球還在骨碌碌亂動,在他的掌心中掙扎。
出事的是閆清。
閆清立在隊伍末尾,怔怔看著雙手。他的眼球手鐐瘋狂蠕動,連著眼球的肉筋朝四面八方射去,瞬間將所有人捆了個嚴嚴實實。
妖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卻不見妖物的身影。
尹辭冷哼一聲,直接掙斷了身上的肉鐐銬。閆清頓時發出一聲慘叫,半跪在地。他的手臂處出現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灰黑的布衣被血浸透,接近漆黑。
時敬之悚然:“阿辭?”
“閆清受點傷,總比全軍覆沒好。那隻鵝妖沒示警,八成死不了人。”尹辭一不做二不休,掌風劈過,把時敬之身上的肉鐐銬也斷掉了。
這回閆清慘叫都沒力氣慘叫了。心魔受創,痛苦施於本人。他弓起腰,徹底跪坐在棧道上,更多的血漫了出來。
時敬之:“……”他總覺得自己這徒弟離“老實”這個詞越來越遠,正身體力行地證明蘇肆“枯山派都不是好東西”這個論點。
只是尹辭的做法雖說殘酷,也談得上合理。
時敬之藥箱一甩,決定亡羊補牢。誰料他剛接近閆清,又有幾根肉鐐銬激射而出,時敬之一個趔趄,險些跌下懸崖。
閆清猶如一隻失了控的蜘蛛,肉鐐銬蛛網般散射開來,力圖捆住周遭的一切活物。
“心魔異化,這不對勁!”時敬之咽了口唾沫,整個人貼上岩壁。“和尚的目的是趕人才對,這怎麽看怎麽像……”像要殺人滅口。
尹辭沒工夫陪師父聊天,經驗差距在此刻暴露無遺——人頭燈擠不進棧道,隻得順著棧道上方的崖頂走。尹辭借著心魔優勢,反過來攀上影手,一把抓住幾根肉鐐,將閆清拉上崖頂。白爺見勢不妙,一口咬住尹辭衣角,借力而上。
離開棧道的狹窄環境,肉鐐的麻煩程度登時減了半。時敬之踏上山石,也跟著爬上崖頂。他剛想緩口氣,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蘇肆沒有跟上來。
而且直到現在,蘇肆安靜過頭了。
就算兩人鬧著矛盾,見閆清失控,蘇肆不至於冷血到毫無反應。時敬之靈巧地躲過幾根肉鐐,順懸崖邊緣俯視棧道,試圖尋找蘇肆的蹤跡。
一陣黑風衝天而起,要不是時敬之縮得夠快,他的腦袋差點被那股黑風咬掉。
一條巨蛇攀上崖頂,漆黑的蛇瞳中不見情感,連蛇信子都是黯淡的黑色。黑蛇鱗片光滑,肉鐐沒能纏住它,反倒被它掙斷幾根。
它蜿蜒而行,口中嘶嘶有聲,散發著全然的敵意。
時敬之抽了一口氣:“蘇肆?”
那蛇尾無疑是蘇肆的。只不過眼下此人被心魔完全吞噬,理性全無。
又一個心魔異化。
時敬之提心吊膽地看向尹辭,好在人頭燈不動如山,沒有變成怪物的傾向。再開口時,時敬之滿嘴苦澀:“阿辭,你不說他倆吵架沒事嗎?”
現在看來他倆何止有事,已經有事到了經年怨憤的地步。時敬之掄起藥到病除旗,努力抵抗蛇口,又不敢下重手,生怕一不小心把人打死。
尹辭將白爺甩下衣角,輕巧躍起。他把自家師尊逮了個正著,兩人一口氣躍上人頭燈,將異變的閆清和蘇肆甩在腳下。
“不是兩人矛盾的問題。”確定把狐狸撈回來了,尹辭才再次開口。“閉眼,探探妖氣。”
時敬之方才又是找人,又是躲攻擊,出了一頭熱汗。如今被尹辭帶離戰場,這才平心靜氣下來。
他攥緊尹辭的手腕,緩緩閉目。
見眾人中招,守山妖不再壓抑氣勢,周圍妖氣滔天。相比之下,貪蝶的敵意簡直柔和到接近於無。細微辨去,這妖氣分為兩股,強度不相上下。它們透出無窮的惡意與瘋狂,偏偏又零落飄散,無法定位。
“這是……”
“就強度看來,嗔主與癡主都來了。”尹辭低聲道。“蘇肆狀況如何?”
“他給心魔吞了,整個人成了蛇。阿辭,貪嗔癡三主都是大妖,它們各佔領地,本不該相見。這絕對不是和尚的手段,要不然我們……”
見時敬之說到一半,自顧自停了下來,尹辭勾起嘴角:“師尊反應過來了?”
時敬之歎氣:“閻不渡。”
那股惡意與瘋狂,他們在鬼墓中見過無數次。
佛心陣不常開,可守山妖一直在。閻不渡只是讓他們拜訪見塵寺,可沒說線索就在見塵寺寺中。
想來也是,見塵寺的高僧們不是擺設,就算閻不渡再強,也無法在寺中留下能持續百年的線索。然而僧人不染貪嗔癡,見不到守山妖。就算勉強得見,一次也不會招來多個。
把線索藏在守山妖身上,閻不渡玩得好一手燈下黑。
……可這真的是線索麽?
嗔癡二妖被閻不渡處理過,激得眾人心境格外不穩,以至於心魔異化。現今看來,這更像是把人往死路上引的圈套。
時敬之的目光停在懸崖邊沿。閆清跪在光禿禿的崖頂,身上血流不止。蘇肆化成的黑蛇正徐徐逼近,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氣。
時敬之剛想下去救人,卻被尹辭拉住了。
“阿辭,放開。他們好歹是枯山派的人——”
“嗔生怒,怒氣遮眼,禍及無辜。癡生怨,怨憎無主,反噬本心。如此說來,閆清犯了嗔,蘇肆犯了癡。”
尹辭聲音沉穩,冷淡不改。
“就算閻不渡動了手腳,也改不了守山妖的本能。這兩人若能抗得過心魔異變,嗔癡二主無法把他們逼死。”
“他倆可不像能抗得過。”
兩個下仆中了招,一個徒弟目不能視。眼看門派要散在眼前,時掌門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不管動手腳的是守山妖還是閻不渡,他們的心魔比之前還容易受影響。咱們再這樣旁觀下去……阿辭?!”
尹辭突然抱住身邊的時敬之。他五指攏過微涼的黑發,將鼻尖埋進師父的肩膀,徐徐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