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一整個門派都瘋了。時掌門僵硬地站在原地,一陣悲愴從心底升起——他那大哥居然還敢嫌棄他不正常,相比這幾位,他簡直正常得令人發指。
“別動。現下心魔易受影響,想必不挑對象,倒也可以為我所用。”尹辭的聲音沉穩依舊。
狀況危如累卵,時敬之呼吸微快,體溫都比先前升了不少。尹辭捉緊手中發絲,努力回憶貪蝶巢前的那個瞬間。
那個霞光破開黑暗,讓他遺忘暗獄之苦的瞬間。
時敬之年紀輕輕,尚能以貪蝶錘煉心神,反控妖主。自己熟知各路心法,又有當下的法術輔助,要是做不到,豈不是引人發笑?
一股熱意自胸口處炸開。尹辭再抬起眼時,雙目之光猶如寒芒。
“二妖之術威力甚大,必定無法遠程操控。它們故意把妖氣弄得零零散散,想來也是不願被發現——它們肯定藏在附近,捉出來便好。”
時敬之當即一震:“你的眼睛?”
“受術法影響,心魔更容易惡化,自然也更容易平複。”尹辭松開時敬之,將此刻心境釘死在腦海之中。“你我二人合力,你來保住那兩人的命,我來尋找妖主,如何?”
不等時敬之回答,尹辭又淺淺一笑:“原來我的心魔是這等模樣……怪不得當初師尊一眼便知道不對了。”
面對山嶽一般的駭人心魔,尹辭看起來並無意外。
時敬之有一萬個問題想問,只是人頭燈下戰況不妙,若是他們再閑聊下去,蘇肆就要把閆清當午餐吞了。
他隻得迅速點點頭,一躍而下。
閆清還跪在老地方,眼珠肉鐐在他身邊結成極細密的網。他似乎還有意識,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可惜肉鐐完全不受他控制,肉網也如同十指連心,閆清只要稍稍動作,便會踩上自己的身外身,痛得直不起腰。
蘇肆則完全失了人性,黑蛇蛇口大張,尖利的獠牙扯開眼球,眼珠中的濁液隨著鮮血四濺開來,讓閆清的狀態雪上加霜。
有尹辭在一旁協力,時敬之安心不少。他借著下落之力,避過幾十條纏來的肉鐐,徑直給了蛇頭一旗杆。黑蛇發出一聲痛嘶,凶狠地反咬上去。
“掌門,別殺他!”閆清盡全力發出聲音。
“不殺不殺,你先管好你自己,別到處扔肉鐐了!”時敬之躲過黑蛇,語速飛快。“我說你年紀輕輕,人也看得開,哪兒來的那麽大氣性?”
“我……”
“你引來嗔主,你那兄弟又招了癡主,你倆這才變成那副模樣。你要真動彈不得,不如跟蘇肆說幾句暖心話,先把他哄回人形再說——”
閆清精神一振:“真有用?”
時敬之:“戲裡都那麽演,不試白不試。”
閆清一雙眼睛登時黯淡下去,黑蛇趁勢咬碎數十顆眼球。吃了痛,肉鐐的攻勢又瘋狂幾分,險些把時敬之捆個正著。兩人心魔劇漲,四下松林緩緩破碎,景色愈發扭曲。
時敬之:“……”
他踉踉蹌蹌地躲著,一路跑到尹辭身邊,與對方背靠背防禦:“閆清那小子傷得不輕,光維持意識就夠嗆。蘇肆的蛇皮又厚得要命,我打不暈他,要下只能下死手。”
“嗯。”尹辭沒有主動攻擊,他人雖在戰局中心,卻輕巧地如同落葉,沒沾上半點紛亂之意。“別急,且看四周。”
扭曲的景色中,松林與懸崖一同消失。帶有禪意的風景平凡起來,漸漸化成一處普通至極的荒山景象。
時敬之:“這難道也是……”
“兩人僵持不下,心魔進一步異化。異化速度這麽快,估計有佛心陣的功勞。我說過,心魔歸根結底要他們自己解。你不用終結戰局,逼他們清醒便好。”
“我只能讓他們多撐幾個時辰。人總是有極限的,若不解開此局——”
尹辭答得風淡雲輕:“要是心魔成因現於眼前,他們還拎不清輕重,這種下仆不要也罷。要找閻不渡的線索,嗔癡二主得抓活的。”
時敬之動作一滯。
他有些複雜地看向尹辭。方才複明時,尹辭那絲溫情不似作偽,如今的無情也是真無情。此人似乎將自己封於厚繭、隔岸觀火,四下一切隻以道理論斷。
他這做師父的,是否也在這冰冷的“道理”中呢?
不過這想法僅僅持續了一瞬。
尹辭是對的。他與尹辭引不來嗔癡,無論是找線索還是救人命,閆清和蘇肆都得活著。
時敬之停在閆清身邊,一面藥到病除旗旋得凌厲非常,雖說動不了戰局,肉鐐也無法近他的身。時敬之翻動藥箱,連潑帶塞,給閆清塞了滿嘴的藥,姑且止住了汩汩鮮血。
少頃,山頂的景色終於穩定下來。
時敬之認得眼前光景,那是息莊附近的荒山。
雜亂的肉鐐與巨蛇間,多了兩個小童。一個精致可愛,眼角帶著一點淚痣。另一個活像墳墓裡挖出來的乾屍,瘦得只剩骨頭,只有一雙赤眸還帶著點光。
是蘇肆和閆清。
巨蛇和肉鐐幾乎同時停在空中。
年幼的蘇肆將魚肉烤熟撕碎,一點點喂給閆清——後者仿佛餓死鬼,吃得飛快,仿佛要活活噎死自己。時值冬季,閆清的胳膊卻露在外面,上面全是橫七豎八的血口和淤傷。
【他又沒分你吃的?我都說了,你把我給你的肉藏好,別給他。】蘇肆邊喂邊不滿道。【你就該把他給餓死。】
【……那是我爹。我只有我爹。】閆清停了嘴,悶悶地說道。
蘇肆齜牙咧嘴,看他的表情,很想接一句“你爹不是好東西”。只是看這場面,兩人不是第一次發生這對話。這話出口,八成沒有過什麽好結果。
【等我走了,你不得餓死?】蘇肆轉而歎氣,又喂了閆清一點魚。【他給你那點吃的,喂貓都不夠。】
閆清立刻停了嘴。他瘦得眼窩深陷,一雙紅眼睛顯得格外嚇人:【你要走了?】
【我偷偷聽見了。前幾天村裡來了人,願意一兩銀子買我,說要帶我去城裡享福。】
蘇肆坐在石塊上,搖晃著兩條腿。
【我就知道,爹娘還是疼我的。我吃得多,又會自己找吃的,他們不管我也正常。你看,現在有好機會,他們還是惦記著我,沒送哥哥們去。】
閆清松開爪子似的手,小大人似的皺眉:【去城裡享福?】
【嗯,什麽南風還是北風館。今早我爹跟我說,只要跟去,頓頓都能吃飽飯。】
閆清使勁搖頭:【你別去。我在白先生那邊聽說過,那、那不是什麽好地方。】
蘇肆愣了會兒,顯出幾分怒色:【別瞎說,你肯定聽錯了!我爹還能騙我不成?】
【我識字的!我也看到過,那是下九流的行當,要遭人罵……】
【那你倒是說說,下九流是啥,又怎麽招人罵?】
閆清見朋友生氣,急得一張臉都紅起來:【我、我不知道,可是不好就是不好,書不會騙人。】
【我爹娘也不會騙我!】蘇肆提高聲音,【你就是不想我走,對吧?】
閆清一雙手抓著蘇肆的衣擺,使勁搖頭,卻又不知道怎麽反駁。蘇肆見他一副要哭的模樣,自個兒消了氣:【等我過上好日子,肯定會回來看你。】
【別去,求你了。】
【人家銀子都給了……你聽著,我在山上晾了一大堆乾肉,夠你吃上一年半年。你偷偷吃,別傻乎乎地拿去給你爹了。】
【求你了。】閆清只是不斷重複。
兩個孩子的身影驟然消散。
下個瞬間,山頂仍是山頂,人卻變了模樣——閆清打了個小包裹,堅定地跟在蘇肆後面,大有變成人形鐐銬的趨勢。蘇肆則換了一身新衣,正跟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往山外走。
看到閆清,他哭笑不得:【別跟著我啦,要你爹發現你曠工,回去又要打你。】
【我不管。】有中年人在一邊看著,閆清小心地閉著眼。【你不留下,我就要跟著你,跟到你同意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