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只是稍稍歪過頭,感受了下尹辭掌心的溫度。
繼而他使盡最後的力氣,右手兩指一並,朝上一挑。
陽火鎖鏈溫柔地絞緊,細鋸般切分秘典的身軀。萬千火鏈微微搖動,無一根差錯。一具具完整的古屍被剝離秘典,好似秋風蕭瑟,枯葉離開枝頭。
盡管只是從陳千帆那暫借的經驗,時敬之仍把它發揮到了極致。
只是須臾,血紅咒文盡滅。“女王”倒下,原本滿地亂跑的妖群都怔愣了一刻。
古屍散落滿地,僵硬而完整。秘典還立在原處,可它看起來……不那麽像秘典了。
蜜嵐女王許洛,冰肌玉骨、國色天香。
她的屍身還立著,如同生於北地的雪山之仙。女王一雙渾濁眼眸直盯時敬之,僵硬的臉孔並無表情。
她胸口的衣服腐壞破敗,露出小半胸脯,一個青黑的蜘蛛痣靜靜臥於雪膚之上。
女王呆呆站了片刻,對面前兩人張開雙臂。
“對朕……笑。”
她的聲帶僵硬腐壞,聲音難聽,卻帶著別樣的清澈與茫然。
“……對朕笑笑吧。”
尹辭毫無憐惜之意,順手拔起吊影劍——蜜嵐女王早已死去,他們面前的只是一具純粹的屍體,殺人法器的核心。
然而時敬之似有所感,他一隻手抓住尹辭手腕,輕輕搖了搖頭。
離時敬之越近,她的聲音越清晰,表情越鮮活——那屍身的臉上,竟露出淡淡的恨意來。
“……朕的……同胞啊……能擊敗朕……很好……”
女王的屍首散發出淡淡光暈,那血紅色的光芒實在太淡,比起凶煞,更似哀傷。漸漸的,光芒細細收攏、凝在一處。
它化作一條半死不活的符文,癱軟在女王掌心。
女王屍身攏起雙手,將它僵硬地遞向時敬之,面色又恢復了呆板。
“對……朕笑一笑……”
“阿辭,活傀咒下,我姑且識得此術。蜜嵐女王留下的不是殺人法器,是遺言,留給‘同類’的遺言……宓山宗的禁製解開,法器才認出我來。”
時敬之輕歎道,閉上眼。他緩緩伸出手,觸碰那道眼看就要消散的符文。
“我不會有事,相信我。”
尹辭劍尖垂下。
咒文觸到時敬之指尖的一瞬,便倏然消散。尹辭沉默不語,接住了時敬之倒下的身體——那人身體溫暖,呼吸均勻,似是陷入了昏睡。
蜜嵐女王的屍體幾乎在同一時間倒下。
她跌上浸滿鮮血的雪地,刹那間化作飛灰。妖群尚未散去,防護陣已然薄如蟬翼,卻仍在平穩閃爍。
不久前,屋內。
小輩們在外面打得要死要活,陳千帆已然準備好逃跑用的法器。他閑極無聊,從窗口底下挑好屍塊,做了兩對擋災符。
衛婆婆則以妖花染線,縫好了兩個精致的平安錦囊。她沒管尹辭是認真拜托,還是隨口把她支開。她隻管把錦囊包好,捶捶僵硬的背,滿臉恬淡的平和。
“夜裡了啊,那幫娃兒還在外面?”
“嗯。”陳千帆把擋災符一收,收拾起來桌上的研究用具。“小春,打包點衣服吃的,待會兒我們得跑。”
“為什麽?”
“他們贏了,也只能拖延些時間。外頭妖怪多,防護陣撐不了多久,咱得逃得遠點,重新尋個地方住。”
衛婆婆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又問:“夜裡了啊,那幫娃兒還在外面?”
陳千帆手上的動作一頓,他少見地沒發脾氣,只是重新答了一遍:“嗯……這兒要變成妖怪窩了,你記得收拾東西,隨我走。”
“噯。”衛婆婆面色枯黃,局促地絞著手。“我要隨便出門,老爺又要打我了。”
陳千帆直起腰來,把了把衛婆婆的脈。他眼皮跳了跳,到底沒吭聲。
衛婆婆倏地回過神,她看到陳千帆的面色,臉上浮出一絲黯然。她愣愣站在原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陳千帆面色平靜:“……癡症又發作了?”
衛婆婆垂下眼,臉上還笑著:“只是偶爾忘些事,老糊塗,最近頻繁了些。不妨事,我去收拾東西。”
陳千帆沒說什麽,他繼續自顧自地打包行李。結果沒過半個時辰,只聽噗通一聲悶響。陳千帆回過頭,正看到衛婆婆跌倒在地——她費了半天力,卻像是忘了怎麽爬起來。
陳千帆走去她身邊,不到十步路的工夫,她連爬都不記得爬了。衛婆婆呆呆躺在原地,嘴裡無意識地哼起那支小調。周遭空氣仿佛陰冷了幾分,空氣裡多了一絲尿騷味。
沙啞的聲音在冰冷的廳堂回蕩,透出些淒涼的味道。
陳千帆拿起一塊妖屍,小心扶起衛婆婆的後腦,幾行血紅色的紋路纏上她的額頭。隨即陳千帆迅速結陣施術,只是一整天又是解禁製,又是活傀咒。他整個人到了強弩之末,臉上現出些灰敗之色。
衛婆婆這才清醒過來,她茫然地張張嘴:“夜裡了啊,那幫娃兒還在外面?”
問完這句話,她又像察覺了什麽似的,慢慢淌下兩行渾濁的淚來。隨即她立刻抬起手,將面上的眼淚抹淨。
“夫子,這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天厭’呀?”
陳千帆語氣平靜:“是。”
惡疾有界限。不到,治起來事半功倍,到了,藥石難醫。遺憾的是,人人生而不同,誰也不知道那條界限的確切位置。
“我只是暫時沒想出癡症解法。”陳千帆給她拿了條新褲子,語氣仍然平淡。“先走再說,總會有辦法的。”
腸子爛了,他就給她換套腸子。胃裡長瘤,他就給她做個新胃。如此重複,凡人也可成不滅之身。
可若是腦子糊塗了呢?
陳千帆苦思良久,不知道該換些什麽。這個病症有些難,他還需要時間。
然而逝者如斯夫,不會為任何人慢下腳步。
衛婆婆搖搖晃晃站起來,她身上似乎開了道看不見的口子,生機不可遏製地流失而去。她接了三四次,也沒抓住陳千帆遞來的褲子。好容易拿在手裡,她又對著它陷入茫然,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要拿著這麽個怪東西。
好在屍塊還剩下不少。陳千帆這回乾脆用了古屍,一口氣耗費掉四五塊,衛婆婆大半張臉都被法陣蓋住了。
她再次清醒過來,摸著臉上凹凸不平的痕跡,一句話也沒有說。
陳千帆姑且松了口氣,繼續收拾行李。旁邊衛婆婆換了身乾淨衣衫,安安靜靜地理好日用物件兒,又摸了摸自己繡好的桃花。
“夫子,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日見面麽?”
“不記得。”
“你還記得我為什麽叫你‘夫子’嗎?”
“不記得。”
“不記得挺好。”她臉上的皺紋聚了又散,不知是難過還是欣慰。
衛婆婆小心地撫平衣角褶皺,原地發了會兒呆。不多時,她像是緩過來了,細聲溫言道,“夜半了,我去燒茶。”
小壺坐火,茶香四溢。
沒過多久,東倒西歪的四人進了門——施仲雨外傷挺重,內傷也不輕。閆清虛虛架著她,滿腿是血,原本健康的膚色也顯得慘白。
尹辭抱著昏睡的時敬之,看起來還算體面:“前輩,我們將秘典徹底拆了。法器核心損毀,其余古屍咒文未損。”
陳千帆:“嗯,你們徹底解了法器,此地也能熱鬧起來。就算核心破碎,也算功過相抵,不會有大事。”
“那防護陣——”
“防護陣撐不了多久,秘典妖氣未散,妖群沒那麽容易撤。”
陳千帆捋捋胡子,活像無事發生。
“你們再忍片刻,咱們坐法器離開,跑他個一天一夜,那些玩意兒不會硬追。”
閆清面色變了變:“蘇肆還沒回來,萬一……”
“現今我等狀況不佳,找也沒法找。”尹辭搖搖頭,“蘇肆有那鵝妖守著,又極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等到了安全處,再尋他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