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清看著遍體鱗傷的同伴,垂下頭,咽下了沒出口的話。
尹辭的判斷理智至極,他若在這節骨眼上胡攪蠻纏,只會給人徒添麻煩。別說別人,他拖著一條傷腿,自己都走不了多遠。
時敬之的金火戰陣、尹辭的古怪劍術,他還將它們牢記在腦海裡,曉得他們之間隔了怎樣的天塹。
若是他也有那樣的力量,是不是就不用暫時舍下同伴了?
尹辭沒管閆清苦悶的心思,他率先走上前,將時敬之放上法器——
那法器是個木船似的物事,前面沒有牽引的箭馬或其他妖怪,只在船尾放了兩個帶有繁複法陣的盒子,盒子旁邊放了滿滿當當的妖怪乾屍,盒子本身也散發著淡淡的屍臭。
木船浮在空中,船下法陣已然閃爍,正在發動過程中。
尹辭把安睡的時敬之放在船尾,又給他蓋了件厚衣。
陳千帆拎起擋災符,正大光明遞給臨近昏迷的施仲雨。隨即他悄悄摸摸地塞了一對給尹辭:“解禁製時你說過,咱倆有個約定?”
“我知道去哪兒尋不滅之身,會弄來一具給你研究。”尹辭接過擋災符,微微一笑。“活傀咒的殘陣,還煩前輩快些去除。”
陳千帆胡子抖了抖,他抱緊懷裡的記錄簿,一雙眼瞬時亮了幾分:“好說。”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木船終於發動。
陳千帆將它牽引至屋外,群妖在防護陣外磨牙。俗話說蟻多咬死象,沒了秘典,防護陣崩潰得慢了許多。卻也架不住群妖衝擊,慢慢出現了裂痕。
陳千帆跨入木船:“小春,走了。”
衛婆婆應聲而至,她小心翼翼地向尹辭探出身子:“孩子,這是你要的平安錦囊,拿好啦,一路平平安安。”
錦囊繡工精美,針腳細密,顯然用足了心思。尹辭道了謝,那會兒他原本隻想把老人支開,衛婆婆想必也知道。但她仍做得極為認真,就像布置房內無人欣賞的刺繡桌布,枯枝綁成的小花。
尹辭看著老人和善的眉眼,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衛婆婆慈祥地瞧了他一會兒,轉頭繼續:“夫子,這包是鍋碗瓢盆,這包是換洗衣服,這包是……”
木船上已然坐了五個人,鼓鼓囊囊十幾袋行李。衛婆婆還是不死心,扯了一大袋上來:“這包是夫子你慣用的物件兒。”
“饒了老夫吧,”防護陣發出一聲不妙的脆響,陳千帆急著走,語氣也快了幾分。“沒了還能再買,差不多得了。”
衛婆婆看了眼不遠處的妖群:“嗯。”
“上來,待會兒咱們從那邊飛出去。然後……”
“我不走了。”衛婆婆笑道。
陳千帆的話語戛然而止,他皺起眉,仿佛聽見了什麽天大的荒唐話:“小春,你說什麽呢?”
“夫子拿貴重材料治完我沒多久,我又開始糊塗了……也就現在還能這樣說說話,待會兒又得胡言亂語咯。”
她笑得越發溫和。
“多謝夫子,讓我從老天那偷來這麽多年歲,又在這安安心心活了三十年……人都說落葉歸根,我也想死在家裡。”
陳千帆:“總能有辦法。”
“要是能治,你早就告訴我了吧。”衛婆婆搖搖頭,“沒事兒,我不是掌門之類的大人物,無需和‘天厭’相鬥。與其活著遭罪,不如體體面面地走。”
陳千帆安靜了會兒,淡淡道:“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衛婆婆格外坦然。
時敬之未醒,施仲雨已然抱著擋災符昏睡,閆清也因為失血過多,處於半昏迷的狀態。尹辭只是沉默,目光有些複雜。
並沒有人挽留她,衛婆婆松了一口氣。
“走吧。”她擺擺手,兀自轉身回了屋內。
陳千帆低估了她,尹辭想。老人看過妖群,印滿法陣的臉上只有平靜,沒有畏懼。
陳千帆板著臉拉下機關。滿滿當當的木船艱難飄起,搖晃得頗為凶險,怎麽看都不堪重負。
不遠處,防護陣危在旦夕。陳千帆貌似把衛婆婆一事拋在了腦後,嘴裡大嘖一聲:“太沉了飛不動,還得丟點東西才成。”
其余人基本沒行李,他這話只能說給自個兒聽。陳老頭面無表情地扒拉行李,刨開破爛堆似的研究器具,找到了方才那一包鍋碗瓢盆。
衛婆婆收拾的包袱整潔漂亮,扔起來也格外方便。包裹砸上雪地,發出一連串碎裂聲。木船穩了幾分,但依舊沒能飛高。
陳千帆抓起那一大包換洗衣物。換洗衣物溫柔綿軟,甫一落地,只剩嘭的一聲悶響。
船飛得更高了,可惜高度還是不夠。
陳老頭深吸一口氣,又解開他那袋“慣用的物件兒”。他朝袋子裡看了好幾眼,這才解開袋口,把裡頭的雜物劈裡啪啦往下倒。一時間,茶壺、茶盒之類的雜物散落滿地,凌亂不堪。
裡面沒有貴重物品,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陳老頭很快平靜下來,傾倒速度眼看著快了不少。
雜物洪流中,一個茶杯灰頭土臉地滾出袋子,落向地面。
而陳千帆本能地接住了它。
尹辭記得那個杯子——每到夜半,衛婆婆會雷打不動地為陳千帆倒杯茶,那便是他喝茶的杯子。
陳千帆手抖了一下,像是被茶杯燙到掌心,手指卻自作主張不肯松開。他就這樣握緊杯子,若有所思地僵住動作。
下一瞬,陳千帆毫不留情地施起法術。
“我得摒除點雜念,沒工夫記錄了。尹小兄弟,你待會兒給我交代下情況。”
陳千帆是當之無愧的術法大師,施術動作嫻熟至極,一切恰到好處。
可是法術中途停止,沒能成功。
“前輩?”
“……太瑣碎了。”陳老頭有些茫然,“太瑣碎了,這得怎麽刪?”
他與衛春間竟沒有半點驚心動魄的事。也就相遇時有些不同,他早已忘了個乾淨。在那之後,不過是每日兩三個時辰的相處,幾句平平淡淡的話。
外加一碗熱飯,一杯溫茶,再無其他。
除了治病,陳千帆頂多給她捎幾朵妖花,讓她自個兒染線繡花。
他思來想去,找不到任何特殊的地方。可這三十年都夾著這細細密密的碎片,他無法剔除,也不知道囫圇剔除掉一切後,他還能剩下些什麽。
陳千帆垂下頭,看向下方住了三十年的破屋。他記得裡面每一個角落,廳堂一邊亂七八糟,一邊溫馨可人,涇渭分明。
他們原本不該是涇渭分明的麽?這簡直毫無道理。
人間疾病,大多如是。無事時毫無所感,而傷起那一瞬過後,疼痛連綿錐心。
陳千帆搖搖頭,突然笑起來。他聽著防護陣崩裂的喀嚓聲,語氣仍是平日的冷靜平穩,不知在向誰說話。
“也是有趣,老夫換得了活人心肝脾胃,扔得了這輩子的波瀾起伏,卻丟不掉一個破杯子。”
他看向閆清緊抱的慈悲劍,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這把劍擊飛的那一刻。
當時他想,他可能不適合當和尚。
現在他想,他可能也不怎麽適合當神仙。
陳千帆思忖了一盞茶的工夫,長歎一聲。
“尹小兄弟,算啦。”他整整胡子,意興闌珊道。“那不滅之身,老夫突然不太想要了。”
“你這些朋友狀況不好,得趕緊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你不會法術不要緊,法陣燒著屍塊,你調個方向就行……我那記錄簿,你留給你師父吧,好不容易有點才能,浪費了怪可惜。”
陳千帆還是那副氣死人的口氣。
饒是尹辭見多識廣,也怔住了一瞬:“你……”
陳千帆搖搖頭,把茶杯揣進懷裡。他仔細瞧了尹辭兩眼,又笑了笑。
“老夫就算得了不滅之身,也不是斷情絕欲的材料。天生不合適,勉強個什麽勁兒呢。”
“就這樣吧。”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