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情況,花驚春計劃順利,製住了吳懷。最糟的情況,也莫過於計劃全盤失敗,一眾人樹倒猢猻散,亂成一鍋粥。
可憐沈朱趕到現場,發現場景與她預想的完全不同。
赤勾教徒們整整齊齊半跪在地,吳懷被一把長劍釘在古鼎上,不過沒被傷到要害。一個戴面具、穿禮衣的男人立於吳懷身前,就像是從宿執畫像中走出來的一般。
畫像上方,屋簷之上。時敬之、蘇肆與閆清三人一邊,曲斷雲、許璟明一邊,兩兩相持。花驚春反而是狀況最不緊張的,她只是帶人立於場中,隨時準備按下想要協助吳懷的人。閱水閣那邊筆墨齊飛,早已陷入瘋癲記錄的狀態。
沈朱:“……”看來她錯過了最精彩的部分。
時敬之察覺到了回歸的沈朱。他微微側頭,目光在沈朱身上一觸即收。隨後他調整好表情,再次瞧向曲斷雲:“上回曲掌門不是挺熱情嗎,這回怎麽理都不理本掌門?”
時掌門嘴上調笑,心裡已然確定了九分有余。短短一句話,他一把摸到了對方的底兒。
【我這弟弟,勞煩閣下一路照顧。】
引仙會是個松散組織,最愛廣結天下有能之士。曲家家大業大,曲斷雲被拉攏過也不奇怪。但時敬之是皇子一事,普通成員定然沒資格得知。
時敬之在宮內察言觀色二十余年,哪怕只是瞬息,他沒放過曲斷雲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曲斷雲並沒有吃驚或緊張,顯然早已知曉此事。
【等你們回了弈都,代我向國師大人問個好。】
……這句話,已經不算是刺探了。
“不愧是枯山派時掌門,比傳言中的還要狡猾三分。”曲斷雲不傻,深知自己已經露了破綻。他沒再演戲,光明正大地承認道。
許璟明臉上閃過一絲迷茫:“你們在說什麽?”
結果他這廂還沒迷茫完,陡然後頸一痛,雙眼一黑。曲斷雲歎了口氣,收回偷襲的手,頭也不抬道:“是我小看了你。”
他的語氣平靜至極,毫無陰謀被發現的心虛味道。
時敬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曲掌門不如來我派吃盞茶水,好生聊聊。要是曲掌門不願,我等隻好強請了。”
時掌門顯然不覺得三打一是什麽丟人事。尹辭料理完了吳懷,上來四打一也蠻好。
曲斷雲輕笑一聲,像是早已料到此手:“我知道時掌門想問什麽,閣下的吐血之症,除視肉外無藥可醫。不過視肉此物,在下可不會拱手讓人。”
時敬之臉上的笑容閃爍了一下,漸漸冷下來。
曲斷雲索性收劍,目光裡甚至多了些許憐憫:“聰慧如時掌門,理應看得出。關於你的病症,在下並未說謊。”
“曲掌……曲兄如此爽快,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將那百年大業也說給我聽聽。”
“百年大業?”
這一句卻不知戳中曲斷雲哪個心事,他拉下臉來。
“這事誰都該問,偏偏你不該問。與其操心這些事,時掌門還是先活過今年吧。”
時敬之到底不是省油的燈,他摸摸下巴:“那只能勞煩曲掌門隨我們走一趟了。”
曲斷雲朗聲笑了片刻,又上前一步,仍是劍眉星目、正氣凜然。單看這場面,仿佛時敬之才是作惡的那個。
“多虧你送上的寶圖佛珠,太衡離那視肉只有一步之遙。我已將命令傳達下去,將其宣告天下前,須得我這掌門的首肯。要是我因此遭歹人毒手,視肉還是不要現世為好。”
曲斷雲右手掌心向上,虛虛一握。
“時掌門,你的性命可在我手裡。你若硬來,視肉所在區域會被炸為飛灰。”
閆清聞言看了時敬之一眼,眼中滿是擔憂。蘇肆則拿腔拿調:“好一個太衡掌門,你明明比那吳懷更適合赤勾!”
曲斷雲冷哼道:“我太衡除魔衛道數百年,人有人的待法,妖邪有妖邪的待法,曲某無愧於心。”
蘇肆磨了磨牙,剛要上手,便被藥到病除旗攔住。他一句“軟骨頭”剛溜到唇邊,又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無他,時掌門的笑實在有點嚇人,仿佛兌了粘稠蜂蜜的鴆酒。
“多謝曲掌門賜教。”時敬之欠了欠身,語氣十足真誠。
曲斷雲被那笑駭住,險些後退一步。他見時敬之散了戾氣,便伸手扶住昏迷的許璟明,眼看著要下屋簷。
“掌門,不追嗎?”蘇肆異常乖巧地發問。
閆清還在擔憂時敬之的身體狀況:“你病得那樣重?萬一咱們拿不到視肉,那可如何是好。”
“無需驚慌,不到翻臉的時候罷了。”
時敬之動作一頓,語氣篤定。
“曲斷雲的確沒說謊。可他不是真神仙,哪曉得世間萬事——興許有別的解法,只是他不知道罷了。‘只有視肉才能救命’的說法反而比較……奇特。”
瞧那態度,曲斷雲似乎對時敬之有所不滿,沒必要顧及時敬之的情緒。要是國師想要視肉,曲斷雲的說法理應是“視肉已經到了引仙會手裡,你完了”。他更無須坦言“只有視肉才能救你的命”,哪怕直接拿視肉威脅,時敬之也不會輕舉妄動。
曲斷雲言辭之間,分明認定時敬之還有機會得到視肉,甚至在有意無意地刺激他的競爭之心。明明怎麽看,佔優的都是曲斷雲。面對時敬之這麽個小門派掌門,曲掌門的態度著實謹慎過頭。
……就像他知道,時敬之有極大可能奪取視肉似的。
想來閻不渡的視肉也是“神仙主動贈予”的,這會是巧合嗎?
有意思。難不成那視肉,也是欲子百年大業的一環?更有趣的是,曲斷雲提到百年大業時,沒有半點面對“受害者”的愧疚,語氣裡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羨慕。
往日時敬之對生欲萬般執著,八成會選擇性無視這類細微蹊蹺。現今本欲滿足,他前所未有的冷靜。冥冥之中,仿佛有無數雙手將他朝視肉的方向推。
越是這樣,他越要小心才是。
“走,是時候將‘宿執’送回地府了。”時敬之微笑道。
屋簷之下。
沈朱只見陽火碎成漫天火星,死人煙再次被風揚起。只是瞬息工夫,那“畫中人”便無影無蹤。悄無聲息之際,儀式用的面具悄悄回到原來的位置。
台下赤勾教徒還在山呼“宿教主”,儀式的氣氛從未如此熱鬧。盡管自家“少教主”還在古鼎上被釘著,教徒們已然陷入狂歡。八位護法、護教交頭接耳,不知在商量什麽。花驚春拿起吳懷的掃骨劍,徑直拆下劍柄,朝眾人展示劍柄內的粗糙部分。
“不信者可查閱教內記錄,劍柄內應刻有赤勾紋樣。”她的嗓子已經啞了,但她還是全力將嗓音提到最大。“這把掃骨劍是假的!宿教主護我神教!”
“宿教主護我神教!”院內赤勾教人士也連帶著吼叫起來。“赤勾神教千秋萬代!”
花驚春提著那把假劍,轉向吳懷。後者面色意外平靜:“你要殺我?”
“懶得髒手,自會有人收拾你。”
吳懷笑了,露出沾滿血的牙齒,他的聲音也不小:“死人怎麽可能複生,你們那點把戲,騙得了人一時,騙不了人一世。”
隨後他轉頭朝向台下:“既然你們這般喜歡戲法,本座再給你們變一個——”
他張大嘴巴,嘔出一個比嬰兒頭稍小的玉球。那玉球將他的嘴角撐得崩裂開來,鮮血四溢。吳懷不以為意,吐得越發利落。玉球後還跟著更細瘦的軀乾與肢體,也不知以吳懷的體格,是如何將它整個吐出來的。
那東西貌似一個瘦得可怕的孩童,渾身泛著翠玉似的碧色。它如同初生的幼鹿,在地上抽搐兩下,搖搖晃晃站起身,在陽光下慢慢舒展身子。
毫無預兆的,它伸出細瘦非常的雙手,把吳懷一提。下一刻,他們在原地倏地消失,如若電光石火,隻留下一點揚起的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