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護法哪想煮熟的鴨子還能飛走,當即愣在當場。一切發生得太快,連時敬之都沒能反應過來。
方才振臂高呼的教徒們見了這怪異景象,靜寂水波似的輻射而出。不多時,院內眾人噤若寒蟬。所有人僵在原處,原本的熱鬧景象無影無蹤。
事情有異,沈朱也沒心情管什麽借口不借口了,隻想立即歸隊。結果沈朱剛走到時掌門三步之內,便迎面吃了時敬之一掌——那一擊力道不大,但飽含內力。若她沒有穿烏疏軟甲,必定內髒粉碎小半,不死也去半條命。
沈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再醒來,已是第二日的夜晚。時敬之正站在她的床前,抱著雙臂打量她。尹辭站在他身側,表情有些無奈。
沈朱動動嘴唇,時敬之沒等她開口,面無表情地指指床頭藥碗:“行了,我曉得你穿了烏疏甲。你連骨頭都沒折,趕緊把藥喝了。”
“……你知道了。”
“藏古物多的地方,總會有著防腐防蝕的藥湯味。”時敬之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的動作還是穿了甲的模樣,卻比以往輕快許多。我還不傻。”
沈朱乖乖捧起藥碗,藥湯苦得她恨不得皺起舌頭。
看沈朱喝到一半,時敬之才微微一笑:“先前我待人如待物,不指望你有什麽忠心。你追查的線索仍屬引仙會,此次我不追究,下不為例……阿辭,咱們走吧。”
他走開幾步,特地停下腳步:“那碗藥,我稍稍加了點料,效果你一會兒便知。如今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襲擊你,你我界限劃清,記得好好利用。”
尹辭並未跟他一起離開:“你先去,我還有些事要做。”
時敬之也沒勉強,自個兒朝屋外走,腳步都帶著歡快的味道。尹辭目送時敬之出門,幾乎是閃到了床邊。他目光掃過沈朱,後者背部立刻發了一層白毛汗。
“臨陣叛將,我行我素。要你是我的下屬,有再充分的理由也得死。”尹辭拿起喝空的湯藥碗,談天似的說道。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尹辭的殺意一掃而過,沈朱警惕地縮了縮。
尹辭看了她一眼:“……放心,這藥沒毒,只是會讓你臉色奇差,看著重傷未愈罷了。不過今日之後,你若再拿他的性命做玩具,下次可等不到他來罰你。”
“前輩放心,我還想多活兩天。”沈朱虛弱道,“吳懷呢?”
“還沒抓住。”尹辭沒有回頭,直接出了門。
釣起曲斷雲這條大魚,他們已然收獲頗豐。吳懷的本事無論多怪異,他身受重傷,總會再現於人前。有赤勾的人情在,抓到吳懷只是時間問題。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吳懷暴露的怪異本事越多,對枯山派越有利。
因此吳懷跑了,尹辭的心情反而不錯。只是他的好心情止於踏進花驚春房門的那一刻——
尹辭剛踏入房門,一顆圓滾滾的物事滾到他的腳邊。它滾過石板,發出沉悶的喀喀聲。他定睛一看,是顆磨得滾圓的石球。它並非名貴寶石,只是戈壁常見的半透明石頭。
他見過它,在那最黑暗的妄想之中,尹辭見過一模一樣的石頭。
“阿辭,你看這泥像……”
“對不住,對不住。下人手腳不利落,時掌門,摔了不打緊嗎?”
眾人的聲音如同隔了水,尹辭拾起一顆石頭,指尖微微顫抖。他終於抬起眼,孫夫人所做的泥像摔在地上,裂成幾大塊,裡面的內容物散落一地。
一個皺巴巴的小冊子,以及十幾顆磨成圓球的漂亮石頭。它們四散在地上,如同神像的內髒,飽含衰敗淒涼之意。
【我收了這麽多好看石頭,翠翠肯定喜歡。你說是不是,尹大將軍?】
幻象中的人站在他的眼前,盔甲縫裡塞滿黃沙。
尹辭一臉空白,他捏緊手中石球,手骨發出喀嚓輕響。
“……孫妄。”
第123章 掃骨
半炷香前,落神樓。時敬之的情緒相當不錯。
花驚春並非食言而肥之人。赤勾教甫一安定,她就喚人去取泥像。關於“宿執”死而複生一事,她聰明地沒問。隻說吳懷在逃,赤勾之亂算不得塵埃落定,要枯山派幾人多加小心。
她換回身為護法的裝束,斷腿的傷處還散發著血味。吳懷被從赤勾教主之位拉下,花驚春並未表現得如何開心。
“你們不想多見見宿執嗎?”時敬之邊等泥像上門,邊悠哉喝茶。
“宿教主助我們清除吳懷,已是意外之喜。他是真,赤勾如此亂象,我等無顏驚擾宿教主之靈。他是假,時掌門想必自有巧計……家有祖訓,要在這盜墓竊物的行當久活,好奇心萬萬不得太重。”
花驚春跟著喝了口茶水,面色複雜,不見最初的戾氣。
“視肉雖為烏血婆追求之物,如今太衡遙遙領先。我神教大勢已去,不如溫養根本。”
此刻,那取泥神像的下人進了門。
泥神像約莫一條手臂高,塑的似是帝屋神君。與源仙村肉神像不同,這泥像造型七歪八扭,無比粗糙,一瞧就是新手所做。泥像上的顏料斑駁掉色,灰敗不堪,不見半點美感。
它被放在暗紅錦緞中,以木托盤托著,與周遭貴氣精細的環境格格不入。光看那樣貌,它更該出現在哪個村莊集市上。
……太普通了,興許引仙會在找的東西不是它。
想歸想,時敬之還是放下茶碗,靠近細細查看。泥像味道普通,不帶半點腥臭。表面凹凸不平,但並無神秘紋樣,也沒嵌入什麽特殊物事。時掌門左看右看,就差把一對招子貼上去。
“先放桌上吧。”討都討了,時掌門沒看出半點可疑之處,決定留下再細查。
時掌門沒帶儺面,一張臉實在惹人分心。那泥像也不是貴重之物,端著泥像的下人只顧瞧時敬之的臉,手一歪,泥像搖搖欲墜地晃了兩下。
嚓。
極細微的摩擦聲從石像內部傳出。時敬之頓時睜大眼睛,下意識去碰那石像。那下人心裡本就有鬼,見這漂亮貴客伸手過來,他下意識後退一步。
不退還好,他這猛地一動,泥像徹底歪倒,頭朝下砸上地面。
隨著“哢啦”一聲脆響,泥像沒含糊,啪嚓一聲摔了個八瓣。十幾顆小石球滾落而出。滿地五彩斑斕的石球四下滾動,碎片中露出一本滿是褶皺的小冊子。
室內眾人全僵在原處。
時敬之只聽說過佛像裝藏一說,泥像裝藏通常都裝好東西。然而這滿地石球,無一名貴寶石,更像是小孩子的玩物。誰想他思索片刻,剛要彎腰撿那本冊子,尹辭就走了進來。
恰逢一片狼藉,時掌門深感自己的英明神武之氣泄了大半,急急忙忙找補:“阿辭,你看這泥像……”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發現了異常之處。
尹辭平日進門,目光一定會先落到自己身上。被那目光一裹,時敬之從頭髮絲到腳趾尖都舒爽不已。然而這回,尹辭拾起地上的石球,他直直蹬著它,目光裡滿是駭人的虛無。
正如他們剛結下師徒關系那陣子。
尹辭攥緊石球,呢喃了一個名字。聲音又小又模糊,時敬之沒能聽清,但他本能地覺得哪裡不對頭。
時掌門把那冊子往懷裡一塞,徑直衝到尹辭面前:“阿辭?”
尹辭仿佛沒聽見似的,沒答他也沒看他。他只是伸出一隻手,緩緩握住時敬之的手腕——用的力道極大,手冰得嚇人,令人窒息的壓抑之氣緩緩升騰。
此人狀態明顯大不對勁。
時敬之眉頭緊皺。尹辭反應不像咒法或中毒,分明是被魘住了。
好在尹辭丟魂歸丟魂,仍未對時敬之豎起防備。時敬之一咬牙,迅速點過尹辭幾處睡穴。他看都沒再看泥像,徑直抱起昏睡的尹辭:“花護法,借貴教客房一用。”
落神樓本就是待客之處,客房更不會缺。花驚春為他們準備了一間格外安靜的:“時掌門可需要用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