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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神》第165章
  六年來,閻爭並非看不懂喻自寬的想法。自己與喻自寬死去的愛子年歲相當,山中又無人陪伴,喻大俠在他身上多少移了些情。就算養條狗,六年也足夠積累起些許憐惜了。

  所以他連“無法救自己”的借口,都提前為喻自寬安排妥當。

  喻自寬為什麽回來?又如何在這凶陣之中維持行動?閻爭衰弱至極,腦袋一片漿糊。

  “他們已經下山了。”喻自寬耐心道,“這回我來帶走你。”

  “本座……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沒打算替誰原諒你的血債。我身為太衡之人,自然要懲惡揚善。”

  喻自寬一隻手按上閻爭的肩膀。

  “不知悔改者殺,能分善惡者罰。鬱爭,你還有鬱家醫術在,於世間有用。作為陵教仇家之一,我罰你害過多少人,就要救回多少人,你可願意?”

  閻爭原地搖晃了一下,看著遍地陵教教徒的屍首,他踏離教主之位,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回應。

  “嗯。”

  喻自寬疲憊地笑笑:“一言為定。”

  說罷,他掏出懷裡的白玉發帶,急急忙忙看了眼。那團發絲大半化為齏粉,此刻還在不住崩落。喻自寬將發帶握在左手,右手扛起氣息奄奄的閻爭,朝山外全力衝刺。

  像是發現了這兩個漏網之魚,請神陣的威壓重了不少。沾血發絲仿佛被看不見的火焰燒灼,消失得越來越快。兩人身外的防護罩發出極小的碎裂聲,岌岌可危。而喻自寬頂著請神陣“封人行動”的影響跑了一路,體內經脈盡空,真氣寥寥無幾。

  每向前一步,都要花去數倍的力氣。發絲即將燒盡,他幾近暴露於陣下,整個人宛如被冰冷的泥沼淹沒。喻自寬眼前一陣陣發黑,多年的直覺在腦中橫衝直撞——

  他要撐不住了。

  枯山師徒不知什麽來頭,血與發能護他們半個多時辰,已屬不易。眼看山體邊界近在眼前,喻自寬牙一咬,將發帶塞進閻爭懷裡。

  閻爭還年輕,又緩了好一會兒,還能榨出些自救的氣力。自己已經到了極限,恐怕只能止步於此了。

  “記得把發帶……還給枯山派尹辭。”喻自寬艱難說道,他把閻爭放下地面,朝山邊一推。“快走吧,別回頭……”

  本應是生離死別之際,閻爭卻笑了。

  他好不容易站穩身子,下一刻便架起地上的喻自寬,兩個人都虛弱無比,險些摔在一起。

  “陵教惡徒遊走世間,還需得大俠監視才行。”喻自寬身材高大,閻爭上氣不接下氣道。“別回頭?如今我……本座沒那麽廢物,當然要回頭。”

  發絲燃盡,防護罩徹底破裂,精氣流失與法陣束縛雙管齊下。閻爭果斷豁開手腕,以自身鮮血澆上白玉發帶,硬是一步步往山外挪動。血液效果有限,閻爭能看到自己血肉枯乾、發絲焦枯,可他仍然強行維持站姿,以幾乎跌倒的姿態朝前掙扎。

  一盞茶,或是一百年,他們終於移出請神陣邊緣。

  身上重壓一空,兩人幾乎同時跌倒在地。閻爭的長發鋪散一地,原本黑似烏木,如今蒼白如落雪。

  兩個人深深陷入昏迷,山沿的清風掃過霧氣,枯草與他們的胸口一同起伏——那起伏輕微和緩,卻的的確確存在著。

  相比之下,枯山派幾位的處境更複雜些。

  閆清望著緩緩消失的屍首,背後一陣惡寒。打敗柴釁那一絲舒暢,這會兒全都從腦殼裡蒸了出去。要是那晚沈朱沒碰上喻自寬,眼下他們都該在山上。

  此陣凶險異常,發動後連自救都做不到。太衡、赤勾門人,來湊熱鬧的小門派,以及整個陵教,都會被請神陣一網打盡。陵教總壇一毀,各地分壇勢必陷入瘋狂,而見塵寺封寺,太衡又剛易主,難說騷亂會持續多久。

  另一方面,視肉攪渾局勢在前,各派莫名傷亡在後。誰也不想打落牙齒和血吞,經此一變,江湖大亂近在眼前。

  這凶陣分明是根導火索。

  可是江湖大亂,又會對誰有好處?閆清想得腦袋發暈,也沒想出個所以然。而親眼目睹請神陣吞噬活人,山下各門派同樣回過味兒來,將注意力移回枯山派身上。

  誰都不傻,看到眼前的場面,又瞧到枯山派的作為,明眼人都能猜出幾分。此回“枯山派得視肉線索”一事,得沒得線索不好說,引他們下山倒是板上釘釘。

  金嵐頭一個出聲:“時掌門,那陣……?”

  “那是歹人下的殺陣,剛好被我派撞見。”時敬之精神一振,搶答道。“陣法實在恐怖,我派沒別的辦法,隻好謊稱獲得線索,出此下策。”

  時掌門邊說邊晃悠手裡的旗子,讓手上的傷口再冒冒血。他目光誠懇到讓人發毛,就差可憐兮兮地表示“這都是為了救你們,快感謝枯山派”。

  偏偏他生得好鼻子好眼,這份狡黠恰到好處,讓人氣不起來。

  金嵐:“……”他更習慣武林中人的謙虛風格,有些適應不了時掌門這蹬鼻子上臉的歡脫勁兒。

  時敬之見金嵐不答腔,特地往聲音裡加了真氣:“大夥在這僵了大半天,你們看得出我派實力。要我等真有線索,這會兒早就逃了,還在這裡磨蹭?”

  “誰知道呢?”小門派那邊傳來不知道是誰的喊聲,“方才你們給那人頭髮,那人又回山了。你們根本就知道怎麽對付這陣,說不定凶陣就是你們搞的!”

  “我前些天也聽說了宓山宗的事。他們枯山派本來就會戰陣,連宓山宗的秘典都弄壞了——”

  “我看那位掌門自導自演,賣大家人情才是真。”

  金嵐心頭一跳。

  確實,自己能夠把這事往好處想,也有對枯山派印象尚可的原因在。可對於其他人,枯山派已經沒什麽名聲或信譽可言了。也不知道那時敬之要怎麽才能擺脫這個……

  “嗯?嗯,你們這樣想也不是不行。”

  時敬之笑眯眯地背過手。

  “我派能弄出這種凶陣,那麽殺光你們也不在話下。各位這是想敬酒不吃吃罰酒?”

  金嵐一臉麻木地看向閆清,閆清倉皇躲過他質疑的視線。是了,他到底錯估了時掌門的臉皮,他確實沒聽說枯山派算名門正派。

  連他那徒弟也配合著補刀,毫無顧忌地散發出厚重的凶煞之氣,讓人動也不敢妄動。

  “認為被我派救援,想報恩的,請將這些日打探到的線索說與我。沒有線索的話,大聲道個謝也行。”

  “至於認為我派費盡心思搞出這等凶陣,只為了詐你人情的蠢貨……按你們的說法,凶陣是我枯山搞的,那陵教總壇當屬我派滅的吧?江湖得了安生,你們是不是也該付點報酬?”

  時掌門眯著一雙狐狸眼,就差在眾人鼻子底下啪啪打算盤。金嵐行走江湖也算久,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這樣不客氣的人。

  但“只是道謝”也算數,總歸比強取豪奪、害人性命好了太多。金嵐心下歎息。

  就算是通緝之人,受了恩就是受了恩。比起繼續磨蹭這條線索,還是早日撤回,將“陵教總壇覆滅”的大消息報上去才好——陵教分壇作亂,太衡的人手只會更不夠用。

  金嵐有些嫌棄地踏上一步,對上春風滿面的時敬之:“我太衡從來不喜欠人情,這幾日的發現,我派都有整理,這就為掌門奉上。此回便罷,下次再見,太衡還是要緝拿枯山派的。”

  有太衡領頭,其余小門派也拉下面子。他們挨個排起隊伍,或道謝或提供消息。不說請神陣沒有停止的跡象,就算它即刻消失,小門派們也不怎麽敢接近縱霧山了。

  說說也沒損失,還能算清人情,早早與那枯山派撇清乾系。

  枯山派四人化身秋收老農,當即收割起來現成消息。破碎的線索堆積成山,談笑之中,一個大概的地圖輪廓慢慢顯現。

  尹辭看著笑得越來越愉快的時敬之,心下感慨。

  閻不渡想看門派紛爭,隻許人海搜索。他們要麽以地毯式搜索應對,要麽就只能半路殺出來挑起紛爭、奪人成果。對於沒幾個人的枯山派,哪條路都不好走,誰知還真給這狐狸找到了破解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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