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一起,尹辭的頭開始隱隱作痛,幾百年前的記憶在腦海底部翻滾,激蕩出粘稠的痛苦。是啊,他起初接近時敬之的目的,就是尋找殺死自己的辦法。一路走來的時光太過鮮豔,他險些忘記這一點。
【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神仙麽?】時敬之曾這樣問過他。
……世上哪有這般無知又邪異的“神仙”?
想來好笑。自己一心尋死,卻在此人身邊找到一條隱秘的線索,尋回一點屬於人的溫暖。百年過去,他漫長的人生好不容易回歸正軌,一個“妖邪怪物”的真相卻劈頭而下。
發現他“真身”的人還偏偏是時敬之。天意弄人,連他僅存的一點牽掛都要染指。
就像懷抱一尊纖巧脆弱的琉璃暖爐,唯恐不慎摔碎,到頭來還是逃不過一聲脆響。眼下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隻留下冰冷的解脫與虛無。自始至終,他的所有努力,只不過一個荒唐至極的玩笑。
尹辭緩緩收起五指,攥緊拳頭。那股絕望的空虛感再次湧上,多日不見的戾氣蠢蠢欲動。壓抑之中,熟悉的麻木自四肢蔓延,緩緩流進心臟。
人有人的相處之道,妖物有妖物的用法,時敬之必定明白。哪怕為了尋找視肉,他們還需要表面上的融洽,那些曖昧也是時候結束了。
他以一雙鮮血淋漓的手攀上崖邊,天命輕描淡寫的一腳,又要他墜下深淵去。最後總是要失去,不如起初便不抱期望。
“閻不渡將玉眼作為視肉鑰匙,正如你先前所說,視肉未必是單純的延壽之物。”
尹辭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淡淡道。
“最好做出兩手準備,趁早調查引仙會。時間有限,你我分開行動吧。”
時敬之沒有答話。他靠著岩壁,神色專注,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在尹辭身上:“那可不行,阿辭不在身邊,我睡不著的。”
“夠了,”尹辭當他緩和氣氛,語調不怎麽柔和。“先說正事。”
“這就是正事。阿辭,為師前幾天才教你珍重,你這就又忘了。”
“你既看到了我的真身,這類話不必再——”
“我是看到了,我開心得緊。”時敬之笑眯眯地打斷尹辭,“阿辭確實不是話本中的仙人,豈不是更好?”
他立在岩洞另一邊,動作十足放松,不見半點妖異跟前的防備。
“這世上知曉你的真身,還會如此喜愛你的,只會有我這樣的瘋子……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喜愛你的人是我,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麽?”
這人在說什麽?
“我們剛進洞,我就好好確定過。溫度、氣味、味道,你就是我一直熟悉的‘尹辭’,並未被任何東西替換,這便足夠了。阿辭,過來。”
尹辭沒動彈。他望著面前毫無顧忌散發氣勢的人,腦中一片罕見的空白。
“那我過去。”時敬之哼哼道,“我好歹是師父,唉。”
時敬之踱著步子走到尹辭面前。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此人笑得一臉春風:“這些時日下來,我也厭倦了輕飄飄的你來我往。阿辭不想要自己的‘人心’,不如給我吧。”
“雖說我許不了你太久……無論你是何物,我都會好好地注視到最後。”
他的聲音和緩溫柔。
“你可願與我一起?師徒尚不足,不如共連理。”
這小子瘋了,尹辭心想。不過話說回來,此人似乎一開始就瘋得別具一格。尹辭少見地陷入混亂,頭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可知道你在講什麽?”
時敬之臉上閃過一絲委屈:“當然。我也不想如此倉促,可我若是不表明真意,阿辭又要把自己當做世外之物了吧?只是因為區區皮囊,實在不值得。”
這是皮囊的問題嗎?
尹辭按住額角,有點恍惚。他剛覺得自己不正常,這人就能更不正常給他看。時敬之分不清輕重的毛病,他怕是改不過來了。
只是花燈下的心悸,於此刻卷土重來。
如果說二十四年前,此人是一顆洞穿魂靈、將他強行釘在塵世的長釘。二十四年後,冷硬長釘化為柔軟細絲,織就一張巨網。
方才還在虛無中墜落,這會兒驟然摔上柔軟的網。這一回,他被牢牢兜在世間。只是這網結實歸結實,就是角度過於猝不及防,讓人著實不知所措。
尹辭半天才穩回氣息,時敬之趁機向前幾步,停在尹辭面前。
他笑意盈盈,笑容裡的那一點兒緊張藏得相當嚴實。時敬之身子微微前傾,少許光線由洞口灑下,淌過他的發絲,將幾縷鬢發映為金棕色。
岩洞昏暗,這道光芒有些晃眼。
尹辭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半晌才道:“先前是我戲弄你戲弄得太過,關系親厚並不等於戀慕之情。‘連理’之事,切勿隨意出口……”
心中滿是情緒,沒了余裕。尹辭徹底失去了往日的遊刃有余。而時敬之卻不知從那兒得了底氣,鎮靜到判若兩人,只是耳尖還泛著淺淡的紅色。
“阿辭怎麽一直在說我的事?”時敬之輕聲咕噥,神色間的僅剩的緊張也消失了。“你若不願,直接拒絕就好。”
尹辭化身石雕,只是望向他,目光複雜到難以言說。
時敬之沒有乾等,他輕輕托起尹辭的一束長發,如同那是世上最易碎的物事。隨即他深吸一口氣,微微側過頭——
春風掃過岩洞,陽光清淺如薄蜜。時敬之緩緩靠近,堅定地吻上尹辭的雙唇。他特地將動作放得很慢,慢到以尹辭的武功,隨隨便便就能躲開。
尹辭沒有躲避。
刹那之間,光陰停滯。詭譎的真相、百年的陰謀統統遠去,化作一絲微苦的輕煙。他活像被陷阱束縛住的疲憊野獸,只是那陷阱溫柔,疼痛也教人甘之如飴。
發現尹辭沒有掙扎或後退,時敬之又伸出雙手,輕輕捧住尹辭的面頰,吻得更深了些。兩人誰都沒有閉眼,時敬之雙目半闔,目光沒有移開分毫。
多日下來,他們雖然言語曖昧,行事依舊拘於禮節,從未這般親密過。尹辭隻覺得那琉璃暖爐奇跡似的恢復原狀,自行鑽回他的懷抱,在他胸口燒出一片陌生的灼熱。尹辭下意識繃緊脊背,薄汗瞬時間浸透裡衣。
他碰觸過無數活物,此刻卻如同第一次被活物碰觸似的。只是簡單的唇齒相依,卻比最強盛的殺意還要令人戰栗,又比最猛烈的火舌還要灼人。
若說先前的繁複情思只是遍地紅葉,一顆火星落地,紅葉盡成烈焰。
尹辭下意識箍住對方的腰,雙手攥緊對方背後的衣衫,將親吻化為一個近乎笨拙的擁吻。時敬之得了鼓勵,整個人松弛下來,舌尖無師自通地靈巧了不少。岩洞內暗淡無光,外部陽光燦爛,兩個人就此從世間剝離片刻,偷得一刻繾綣纏綿。
“……你看,是親昵還是戀慕,我分得清。”
長久的親吻後,兩人終於分離。時敬之微微喘息,笑意更深了些。他眉眼間生機從未如此鮮活,藏也藏不住。
“你的回答呢?”他眯起一雙狐狸眼,明知故問道。
尹辭忍不住苦笑。自己八成也瘋了,要麽就是絕望得還不夠……要麽撲火本就是飛蛾的本能,他早已將那一絲向往刻進了骨子,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放手。不知為何,時敬之的“知情”於此時化矛為盾,他非但不覺得天意殘酷,反而比之前還要心安。
胸口的燒灼感不僅沒有散去,連帶著他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三月春風被襯成了涼風,裹得人毛發倒豎,如入清潭。
最後一次,尹辭想。如果這是他最後一次反抗天命,似乎也不錯。
“回答?還用問麽?”
尹辭仍用手臂箍著時敬之的腰,又添了幾分力度。他特地騰出一隻手,撫上時敬之的嘴唇,再次感受了番那份溫軟。後者輕輕咬了咬他的指尖,一張臉後知後覺地起了一層薄紅。
“我不做你的神仙,不做你的怪物。”尹辭舒了口悠長的氣,“……也不想隻做你的徒弟了。”